編者按
一個週三的下午，蔣念慈先生突然發來微信，邀請我加入一個倫敦古董商組建的微信群，幫助他整理即將在群組裡開講的傢俱課。我欣然同意，蔣先生很高興：“如果沒有你，我可能不會去講課。因為付出的心血如果沒有整理成文，很快就飄散在空氣中。”
這份信任令我驚喜，也深感惶恐。微信群消息頻頻，170人的大群，每天幾百條消息，只得一次又一次地返回，找到那日的語音課程，一遍又一遍重聽整理。
這篇文章，即是蔣念慈先生在群裡講課的書面整理。
特別鳴謝“木取堂精英課堂”，及群主李盈提供的平臺和幫助。
——程香
這一次，我們不談高大上的明清傢俱，
僅僅從一張根結椅開始說起
講解/蔣念慈 編輯整理/程香
蔣念慈，香港著名古董商，明清傢俱的先行者、收藏家。
蔣念慈個人收藏經歷
門類：古典傢俱 文房雅玩 竹木牙角 茶香道器具
1982年開始 香港華藝家具文玩商店
1987年開始 大榮木業製品有限公司
1997年，舉辦“歲月中的傢俱”古典傢俱展覽, 出版《歲月中的傢俱》一書, 開創收藏“原始狀態傢俱”的概念。
1999年，舉辦“地方傢俱”古典傢俱展覽，出版《地方傢俱》一書，開創中國傢俱地方流派的概念。
2006年，為紀念雙親退隱，出版《紫檀緣——悅華軒藏清代傢俱與珍玩》一書田家青著，文物出版社，2007年1月出版。
2007年，在北京皇家糧倉舉辦紫檀傢俱展覽。
2008年，在北京世紀壇合作舉辦“盛世雅集”展覽，並出版《盛世雅集— 2008年中國古典傢俱精品展》一書。
2010年參與“簡約雋永”展覽，該展覽出版《簡約雋永—明式黃花梨傢俱精品展》一書。
2010年，在北京合作舉辦首屆“鑿枘工巧”中國古代傢俱藝術展，並出版同名書籍。
2012年，在北京世紀壇合作舉辦第2屆“鑿枘工巧”中國古臥具展，並出版同名書籍。
2013年，在北京世紀壇合作舉辦第3屆“鑿枘工巧”中國古坐具展，並出版《坐位——中國古坐具藝術》中央美術學院 編，故宮出版社，2014年1月出版
2015年，在香港與兩依藏合作舉辦“苦行與奢華的交織”展覽，出版《文房中的小宇宙 百件風雅玩物》一書。
緣起
常見的書籍課程裡，
談明清傢俱的已經夠多。
今天，我希望找一個新的角度談傢俱，
就從我收藏的一張樹根椅開始談起吧。
一張根結椅的前世今生
根藝傢俱、根雕傢俱、根結傢俱、枯木傢俱、奇木傢俱、癭木傢俱……等等叫法很多，卻在學術界和業界至今沒有統一名稱的傢俱類別，比如今天，我暫且就把它叫做根結椅。
這個類別的傢俱，其實我們並不陌生。取材不外乎竹、木、藤。在大自然中盤根錯節地生長後，被人類有選擇性地採用，是人工與自然的巧妙結合。
其實，當下很流行的環保、大自然理念，並不是今人的專利。早在戰國時期，我們的祖先就已經懂得欣賞自然器物並用做各式物件了。實物最早是1982年湖北出土的鎮墓獸。
今天，我試著梳理一遍根結椅的前世今生。
■1982年，湖北荊州馬山1號楚墓中發現了一件用完整的樹根雕成的怪獸，由六種動物和一種植物合成。怪獸長達69.5釐米。
■這是我收藏的一張根結椅，全椅滿漆，狀態是我所見過的“根結傢俱”中狀態最好的。
■尺寸：91*69*104cm
■材質：大葉紫薇
■椅身原有的堅硬厚漆
■椅面。大葉紫薇並不屬於深色的硬木，是國內常見的材料，
但也非常足夠耐用。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水松石山房主人Hugh moss在倫敦買到這張根結椅。
■80年代，Hugh moss轉讓給了著名古典音樂家唐健垣博士。
■90年代1993年，我從紐約蘇富比拍回這件傢俱，珍藏至今。
根結椅與宗教有深遠的關係
這個類別的傢俱和佛教道教有深遠的關係。宋到明清的古畫裡，可以看到多個示例：
■明 陳洪綬 《松下讀書圖》中的根結椅
■明 陳洪綬 《仙侶圖》中的根結椅
■宋 張勝溫 《梵像圖》裡的根結椅截圖
■宋 張勝溫 《梵像圖》裡的根結椅截圖
■明 項元汴 坐根結椅畫像
根結椅在文人中的特殊地位
中國古代文人宣導一種不經過修飾和雕琢的自然文化，這和儒家思想中的“人與自然、天人合一”的宇宙觀不謀而合。根結椅恰恰是文人文化的最佳載體，我們來看看古畫中的根結椅與文人的關係：
■清 茅麔 《藤陰讀書圖》的根結椅
■清 康熙年間 版畫中的根結椅
從上面這些古畫中可以看到，根結椅在歷代都是很受文人歡迎的一種傢俱，古代文人在根結椅上表現出來的風采，格外卓爾不群、超凡脫俗。
根結椅與帝王的文人情懷
根結椅不止在宗教和文人間受歡迎，上至宮廷御用，也不難看到經典示例。這其中，最愛根結椅的，當屬以文人自居的乾隆皇帝了。
■《歲朝圖》中，乾隆與皇子在一起
除了乾隆，道光、光緒皇帝也是根結椅的擁躉。
■道光皇帝坐像
■光緒皇帝坐在根結椅上寫字的畫像
故宮博物院藏根結椅
2016年，故宮博物院整理出版了一大套傢俱系列叢書：《故宮博物院藏明清傢俱全集》，一共有20本，裡面也能看到不少示例這套書照片非常清晰，傢俱愛好者可以買一套收藏：
■《故宮博物院藏明清傢俱全集》
■故宮博物院藏 根結椅
高97cm，長80cm，寬57cm
■故宮博物院藏 根結案
■故宮博物院藏 根結桌
根結傢俱“七字鑒賞法”
根結傢俱的審美與高低，鑒賞辦法與山子接近。我整理了一個“七字鑒賞法”，用我熟悉的廣東話念起來很順：皺、透、醜、漏、油、舊、瘦。
01.皺
皺：皺折而生動的，越皺越美觀。
02.透
透：前後橫斜的通，前後要透光，而後產生空靈的視覺。
03.醜
醜：意指不是甜美的，不是霎眼嬌港語，是說初看蠻好看，但看久了就覺得不好看了，是非常耐看的，越看越美的。
04.漏
漏：和透不同，是上下縱向或彎曲的通，如漏斗，有引人入勝的感覺。
05.油
油：包漿，皮殼油潤，似有邀人撫摸之感，人喜歡與其親近。
06.舊
舊：經過歲月的沉澱，火氣全退卻。個性沉穩，外柔內堅。
07.瘦
瘦：精幹而凝神，必須是有神的瘦。有神則越瘦越可多變，無神則死。
要集齊以上七種優點，無異於一場無止境的追逐，太難了。中國文人講，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也適用於這裡。不過，完美的根結作品固然不容易見到，找反對派則是最容易的。
這裡舉幾個反面例子：
■“透” 的反面例子。假透。不美。
■“油”的反面例子。缺油，無神，乾巴巴的，一點也不想接上手。
■“舊”的反面例子。雖然有“透”、“漏”，但太新，沒有去火氣，沒有歲月的沉澱，沒有如同老人般的肅穆。所以不管集齊多少優點，僅僅一個“新”字，就可以打破所有好處。
■“舊而油”的反面例子。舊是舊了，老是老了，但是缺油，乾枯，無肉，沒有伸手撫摸的欲望。
根結傢俱的審美，就如齊白石老人所言：“妙在似與不似直接，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
蘇軾也說過：“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
總結下來，欣賞根結傢俱最重要的是神韻，而不是僅僅是型似，代表的是一種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形而上哲學，即“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
從中國書畫欣賞角度欣賞根結傢俱
看根結椅的優劣高低，也可以與中國書畫對比鑒賞。
■中國畫講求“以形寫神”，追求一種“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感覺。
中國書畫要表現“氣韻”、“境界”，實際上是一個系統的思想集成最終的表現。意、識、靈齊備，詩、書、畫一體，詩為畫之意，書為畫之骨。技法之熟，可呈胸臆；畫面之外，可留思想，這也是判斷中國傳統書畫作品藝術價值高下的實質所在。
■中國畫講究“氣韻生動”，不拘泥於物體外表的描述，而多強調抒發作者的主觀情趣。
從插屏裡發現中國人的抽象藝術
然而，在中國傳統藝術裡，一直到近代，都沒有建立一個獨立的抽象藝術的表達系統。
我退一步發現，在傢俱裡的插屏、掛屏裡，有非常多用天然紋理的石頭入畫，用來表現我們中國人所想像的、所理解的宇宙觀。
■1996年，在紐約佳士得“中國古典傢俱”專場拍賣上，一件大理石落地屏風蔣念慈經手，以110.25萬美元當時折合人民幣一千多萬元成交，成為首件破百萬美元的傢俱，屏風中的大理石紋理代表著中國古代文人抽象藝術的高度。
■這是一件留在我身邊多年的大理石山水插屏，一面是靜態的山水，一面是動態的山水。尺寸很大，約有一米寬，是我見過的同類插屏中最好的。
■動態山水，氣勢磅礴，一方插屏中也有千軍萬馬。
■歲月留下的痕跡，也有一種抽象的美麗。
山子，也是表達自然元素的重要文人器
如果上面列舉的都只是平面的抽象藝術，那麼我還發現了另外一些立體的抽象藝術。
比如上圖的山子，看起來沒有主題，沒有故事，但是卻表現出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的自由感受。受中國人的宇宙觀影響，山子從天然的紋理、自然的形態裡形成透空轉折，獨立不拘，從而成為一種可以獨立欣賞的藝術品。
於是，這就形成了一個有趣的現象，中國有很多抽象的元素，但從來沒有徹底地走到完全抽象的地步，始終伴隨著中國文人的情懷和意境。
從老照片裡看園林傢俱
我發現，與傢俱裡的“蘇作”、“廣作”不同，根結作品完全跨越了地區限制，全國各地都能找到各式根結作品。此外，根結作品還跨越了朝代，不分明式、清式，或者民國。
根結椅的自然風骨，很適合置於園林之中，它是一種要用抽象藝術的角度去欣賞的中國藝術家具。
■老照片裡看到的根結座椅園林傢俱
■蘇州留園中的根結座椅
■上海豫園和煦堂中的一整堂根結傢俱
由此可以順帶帶出一個新的話題，那就是園林傢俱。
目前在我國中國古典傢俱研究中，園林傢俱尚是一片空白，幾乎見不到這方面的專門研究。
但是自古以來，園林就是中國文人士大夫表達情懷的重要表現。造園、寄情、寫意、抒懷等等，都表現在他們的園林之中了。不像現在，所有的戶外園林之中，都擺著千篇一律的西洋條凳。
我們不妨來看看中國古人在園林中都使用的是些什麼樣的傢俱：
■石凳
■景德鎮瓷凳
■交椅在古代是行軍傢俱，可折疊，易搬動，也可視為戶外傢俱的一種。
這些石頭傢俱、木頭傢俱、瓷器傢俱，在園林中不怕風吹雨打，而且與戶外景色可融一體。可惜，現在已經不被人們重視了。
老外也把根結椅玩瘋了
不止中國古人，老外也把根結傢俱玩瘋了。我們來看幾張老照片：
■約翰·克魯伯沙克坐在他完工的椅子上
■約翰·克魯伯沙克坐在他培植的樹木中
■楓木兒童椅，1981年
■扶手椅，1932年
從根結椅看人的性格
從以上示例可以看出，喜愛根結椅的群體有這樣的共性：不喜歡隨波逐流，有自己的性格，有自己的風骨。這也是中國文人的寫照。
在今天，我們亦有一個這樣的體會：不喜歡和身邊的人撞衫，不喜歡和別人拿一樣的包包，同樣的，也不喜歡和別人用一模一樣的傢俱，而是希望能夠借助日用器物彰顯自己獨特的個性。
古人是這樣，今人也是這樣，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勢。
適逢盛世，在一片繁榮的“披紫掛黃”的傢俱世界中，我時常想，我們是不是可以把傢俱範圍看寬一些？不要總是盯著明式傢俱，或者黃花梨、紫檀傢俱，拓寬我們的研究範圍、收藏範圍，也豐富一些我們的生活和審美，如此，也不至於辜負當下我們生活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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