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知·美術館”建築完成,我應該是第一批慕名前往的觀眾。
卻因為建築內部還沒有開放,對於美術館只留下了外觀的基礎印象,當然沒有資格寫下什麼。
有幸的是建築寫作於我而言並非職業,大多時候就是個人的事情,當一個建築自己還看不清時,選擇等待是最簡單的方式。
沒曾想到這一次等待竟然接近五年。
直到知美術館經過多年的調整和籌備,以“開”為名的藝術群展揭幕,美術館迎來了正式開放的一天。
知美術館揭幕展“開”藝術群展現場
“開”展的當天,微微波動的水面將陽光反射到美術館建築上,在大塊玻璃和外掛的中國瓦之間映出搖曳而不確定的光斑——成都難得的驕陽將建築修飾出最完美的身形,這是我五年中三次來訪也沒有看到過的場景。
當參加開幕展的一個個美麗的身影穿梭在不確定的空間裡,當走廊的光影與人影交織在一起,當來自水面的波光蕩漾在室內的黑色石材牆面上,羞澀多年的知美術館終於輕輕地撩開薄紗,向世人露出它最動人的一面。
知美術館揭幕展“開”藝術群展現場
我心中關於建築的那根琴弦也隨之顫動,有了打開這篇文章的勇氣。
建築師隈研吾
·TUI CANG·
作為日本最具有影響力的建築師之一,隈研吾有很多讓人著迷的作品:根津美術館、廣重美術館、木橋博物館,都是我不遠千里也要去一探究竟的建築。
同時他也是出色的建築作家,32歲在哥倫比亞大學做研究員時期就出版了著名的《十宅論》。之後則一發不可收拾:《負建築》《聯繫的建築》《自然的建築》《場所原論》《我所在的地方》……建築專著一本接著一本。
木橋博物館
Photography by Takumi Ota
©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
他一直在探索建築的本質,討論建築應該擔負的功能和責任,尋找新的材料或許是過去的材料,去實現他對於建築的思考。他總是用最淺顯的文字去傳播他的建築理論,他的演講和書籍對於包括我在內的建築從業者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直到現在,我對於建築的基本感知模式都依託於他的理論,而這些感知對於我而言彌足珍貴。
所以當我站在他所設計的知美術館面前,雖然擔心自己沒有能力足夠理解建築的意圖,卻更怕因為我對建築師個人的喜愛而過度理解他的設計。
根津美術館
Photography by Mitsumasa Fujitsuka
©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
但有一點卻是肯定的,他從來就是一個最重視場所精神的建築師,總是追求他所設計的作品具備足夠的“在地”屬性。
然而,作為一名建築師,隈研吾卻把現代建築視作一件“惡”的東西。
建築的體積龐大、對物資的消耗和建好之後的不可逆轉,這是在他的著作《負建築》中提出建築令人討厭的三個原由。一個建築一旦完成,不但改變整個環境的視覺,甚至改變整個人的生活軌跡和模式。要想一個建築不成為生活中的“惡”,那麼建築師就必須認真地感受建築所在的場所:
“與場所’取得聯繫的建築,無論其外觀如何寒酸、脆弱,都會具有難以置信的頑強力量……場所’對我而言不是資料,而是肉體的記憶。是深入骨髓的空氣感、顏色、味道和質感……”
隈研吾對於建築的感知和肉體的記憶,大多來自于他的成長經歷。
“知美術館”坐落在成都南郊新津縣老君山下,我不知道這個地方會不會讓隈研吾想起他成長的“裡山”,於我而言這裡也是游離在城市和農村的邊界。
被中國瓦包裹的知美術館
而美術館就在靜水中自然地生長出來,在生長中不斷地向上傾斜,與背後的山勢和所在的場地高差相呼應,形成靈動的、看似隨意的圍合。
現代和不可捉摸的造型和表皮“漂浮著”最傳統的中國瓦,仿佛建築師瀟灑的一筆劃出了城市和農村、平地和山、未來和過去的邊界。
中國瓦如“風”
·TUI CANG·
那些漂浮著,如同一匹巨大的布一般包裹著建築的中國瓦,幾乎已經是知美術館的最大辨識形象,哪怕你沒有來過現場,只是看到美術館的照片,也一定會對他特殊的“表皮”留下深刻的印象。
沒有間隙,建築就會窒息。
隈研吾是重視“表皮”的建築師。
“由表皮覆蓋虛空’的部分,隨即便成了洞穴。”
“用表皮覆蓋下的建築物就會變成生物一般自然、開放和柔軟。”
這是他對於建築表皮的描述。他的大多數建築作品,都被表皮覆蓋,這些覆蓋的畫面感也來自於他對日本傳統裝飾“千鳥”的研究。
“千鳥”從字面上來說,是指無數隻鳥的意思。鳥與鳥之間保持著間隙,在空中飛翔。
“我所要追求的正是這般無數的鳥集合成一群飛翔在空中的狀態,那些細小的碎片集合起來,構成了建築物一般大的整體。”
隈研吾著迷於千鳥形式中的間隙力量,光、風和氣味從構成建築的細小粒子的間隙進入。間隙成為隈研吾為建築留下的呼吸空間——沒有間隙,建築就會窒息。
知美術館所用瓦片全部是民間燒制
而知美術館的表皮是由數量龐大的中國瓦組成,這些瓦片全部是民間燒制——據說是隈研吾第一次造訪新津時,被周圍農村屋頂鋪滿老瓦片的美震撼所致。
美術館這些瓦通過一根根不銹鋼絲拉吊起來,一片片懸浮在空中,用仿佛被風撫動的狀態飄逸地包裹在建築四周。
在這些形式感上,可以感受到日本“千鳥”空中飛翔的感覺。
但我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個建築的這一形式,就覺得這些本來作為承載和歸流雨水的瓦片,仿佛就是雨水灑落的瞬間或者就是風的狀態,被隈研吾固定住了,從而讓整個建築仿佛沒有了絕對的頂和側,給人輕盈甚至失重的神奇觀感。
只有中國瓦,特別是民間燒制的青瓦給予了建築獨特的個性。這些瓦片顏色不均勻,大小也不一,而顏色和形態的差異給予建築更大的不確定性,甚至帶一些土氣。
想起了在日本看到的那些厚重、呆板、大小顏色都一致的日本瓦,雖然它們是抵抗日本常見的大雪和海風的絕佳建築材料,可是你無法想像把這些瓦片懸掛起來將是怎樣一種笨重的組合。
中國美術學院民俗藝術博物館
Photography by Eiichi Kano
©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
隈研吾應該是在知美術館專案中發覺到了中國瓦的魅力,在之後中國美術學院民俗藝術博物館建築設計中,將瓦片這個元素從頂到牆再到地面延續了整個建築體。
只不過在知美術館,這一切如“風”;而在民俗藝術博物館,隈研吾表現的更像是一座“山”。
“洞穴”建築
·TUI CANG·
站在美術館主入口,一個包圍在建築、表皮和水系之間的半圍合空間,我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隈研吾常常提到的洞穴建築。
“洞穴”一直是隈研吾建築設計的一大主題:
“有時我會感覺到自己其實並不是在做一個建築,而是在思考一個洞穴般的東西……認為建築是塔型’的人著重光柱建築的紀念碑性;相反的,認為建築是洞穴’的人則主張建築中那些連續的體驗。”
建築內盤旋向上的通道
在表皮建築中間的開放式空間,將整個建築一層分成美術館部分和咖啡廳部分。
從開放式的洞口向左進入豁然開朗的大堂,沿著建築生長的形式,盤旋向上或者向下。建築通過本來的形態約束了人的參觀動線,也讓空間內顯得靈動,充滿變化。
所有的通道都在建築外側,人在空間中相互對視,相互成為被看的作品,所有參觀的感覺都是豐富而輕鬆的。
隈研吾再次在建築中呈現他所推崇的“虛擬透明性”,人的行動與外界的光和瓦片的影模糊到了一起,空間本身有了靈性。
人的行動與外界的光和瓦片的影模糊到了一起,空間本身有了靈性。
隈研吾曾經提過,關於建築本質的討論中,最讓他有所感觸的是馬丁·海德格爾在一次演講中的定義——“建築是作為橋而存在的”,“我在讀到這句話的時候,原先令人困惑的一些疑問都頓時迎刃而解了。”
洞和橋這樣兩個本質的觀點,看似矛盾,其實在隈研吾的手中得到了和諧的統一,“洞穴”除了作為體驗的場所,也和橋一樣起到了連接某些事物的作用。
“洞穴是連接左右兩側事物的媒介,使得左右兩側的空間發生對話。在物體間任何人之間以及社會之間就通過這種方式在洞穴的環境中牢固地牽連著。它不像洞穴那樣封閉,而是在喚起公共性的同時,光明正大地展示出來。”
外部的光影,展示的牆體,游走的人群,展示的藝術品,都被“洞穴”牽引到一起。
就在知美術館,我見證了一個建築如何按照隈研吾的設定成為連接事物的媒介。
外部的光影,展示的牆體,游走的人群,展示的藝術品,都被“洞穴”牽引到一起,建築在這裡變得柔和、溫暖,成為了一種將人與藝術品、人與人牽連起來的場所。
老君山的道與自然
·TUI CANG·
雖然並不知道隈研吾在新津勘察項目時,曾經去過哪些地方,卻深信他一定會登上老君山,這個道教主流教派全真龍門派聖地。
而就算老君山沒有這樣的背景,隈研吾也一定會固執地拾級而上,登上這幾百級的階梯,看看這裡與他家鄉的山是否有幾分的相似。當然再高的階梯也不能阻止我沿梯而上跟隨大師的腳步,幻想在某一個頻率和大師有所交集,感知建築設計源頭的精神力量。
老君山半山的照壁
老君山的豐富大大超出了我的心理預期。
整個道觀建築群沿著山勢自然鋪開,臺階、道路、建築都沒有那麼多嚴格的規制,依存著山勢的發展仿佛自然生長出來——
理所當然地避讓著山裡的樹木、大石,山勢平緩則平緩,山勢陡峭則長出70度的筆直樓梯,到了平臺或山壁則長出建築;有些建築威嚴肅穆獨立平臺中央,有些建築小巧精緻與山洞石雕融為一體。
這幾乎是道家精神的典範案例。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是遠早於西方的“有機建築”體系。
不知隈研吾走上老君山的時候到底收穫了什麼,但在他的設計中,我們看到了關於“道法自然”的現代詮釋,看到了向重視自然與平衡的道家思想的致敬。
道法自然的老君山建築
隈研吾是我所見過將自己的建築學思考和建築實踐結合的最好的建築師之一。
他成長於“裡山”,雖然身份已經遠離那片故土,但“裡山”的一切都已經成為了他的肉體記憶,質樸而悠長,他的身上可以看到一位建築師對社會責任的自我要求。
這些肉體記憶和責任,最終造就了知美術館和一系列的優秀建築,最終也將潛移默化地感動無數走進這些優秀建築的人。
老君山中的洞穴神龕作為連接神和人類的空間,而知美術館被隈研吾輕輕地放在老君山下,成為了聯繫城鎮與山之間的裝置。由此,老君山從一個快被世人遺忘的角落,拉回到世人眼前。
老君山70度的陡峭臺階上回首,老房的瓦頂和樹影圍合,讓人難忘。
攀上老君山最後一段70度陡峭臺階的大半,小心翼翼地轉身,被身後的場景驚豔了——如果只是山頭遠眺的景色恐怕不會產生這樣精緻的效果,而老房的瓦頂和樹影圍合而成的自然窗景讓人留下難忘的記憶聚焦。
這恐怕是人類力量和自然最默契的配合,是建築最應該有的狀態。
一直在乎建築與自然的關係,反對建築改變整個“在地”場所,一直追求“讓建築消失”的隈研吾,一定也在這個危險的臺階上轉過身看到了這一幕吧。
文圖丨餘明旻
編輯丨吳少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