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明館:二十年東西方文化的詩意雙棲

女主人自書自鐫的“弘明館”門牌
明,弘明館男主人。北京人,現居瑞士,開業中醫師、詩人。
弘,弘明館女主人。北京人,現居瑞士,曾任國內某雜誌編輯近十年,現為全職主婦、自由職業者。
明和弘出國二十年了,喜歡古色斑駁的物件,經意不經意間也得過些許。數年前在瑞士東部的小城購置間老屋,修茸整理了——這就是弘明館。
屋裡屋外,簡單而樸實,基本就是個標準件,沒有附加任何的裝飾符號。房主人也不熱衷於社交。他們相信再精美的建築裝飾,久居熟視也會引起審美疲勞,不如用傢俱與藝術品賦予起居空間以性格。
因為傢俱在被使用中與人互動,藝術品具有生命,它們與居者一起活在同一環境中,也因為它們,讓今天的弘明館有故事可以說。
弘明館客廳
古董文玩,成了在異國他鄉紓解鄉愁的良藥
女主人弘從小接受中國美術教育,幼年即在著名工筆劃大師王叔暉先生的指點下,習字學畫,又曾有幸得趙家熹、李鐸、歐陽中石、劉炳森、馮亦吾等著名書法家親炙,對中國傳統藝術有著一種直覺式的感悟與本能似的親近。男主人明則及由中醫專業的關係,浸淫傳統文化亦甚深,而尤耽於詩詞曲賦,嘗有舊體詩詞在《詩刊》等報紙雜誌上發表。他們相識以後,北京的琉璃廠就是兩人常常流連的地方。
恰二十年前,因工作需要,夫妻二人流寓瑞士,攜來的古董文玩,就成了他們紓解鄉愁的良藥。
古韻雅趣
這些年來,他們從不同管道,以不同方式,力所能及地收集了部分散落在歐陸的東方工藝珍品。廳堂裡陳設的就多是穿越了時空,滿載著歷史,深藏著故事的中式古典傢俱與瓷器雜玩、古書字畫。每一件,都有著自己不同尋常的經歷。如一架清代屏風,能收藏它,就頗費了些時間與周折。
明回憶說,多年前,有一次在從蘇黎世進修回來的路上,經過某小城,偶然瞥見一家地毯店中隱約豎著個屏風。因當時診所正需,二人就泊車進去了。走近一看,發現是東南亞風格的,不理想。正準備離開,女店主過來搭訕。弘看到還擺著有佛像等東方工藝品,就順口問道:“有亞洲古董嗎?”女店主搖搖頭。失望之下,正要告辭,她突然說,“後面有個東西,據說是中國的,你們要不要看看?”
之後,弘明二人隨店主到一儲物間,看到了她說的東西。雖然室內燈光昏暗,可他們還是眼前一亮。搬出兩塊到店堂中,果如二人所料,是木雕絲繡屏心的中式屏風,細細一數,有十扇。這真中了臺灣作家李敖在他的節目上常講的那句話了:“文物有靈,在你想不到的時間,想不到的地方,碰到你想不到的東西。”弘明與這張屏風的緣分就是如此。
被稱作“中國房”的一角,清代屏風、黃花梨圈椅,嶺南畫派居廉的扇面,廣作酸枝木圓桌上民國名家瓷塑。
看後詢價,女店主說要問正午睡未醒的男主人。等了好一陣子,出來了,波斯人,上了幾歲年紀,留兩撇上翹的彎胡,操著帶濃重口音的徳語,嘴裡尚含三分酒氣,倒也爽朗熱情,讓茶讓酒。問價,卻答,沒打算賣。但仍繼續攀談,言中強調,他有朋友常年在北京,瞭解中國文物市場行情,這屏風是出自紫禁城,上面還有長城其實只是個拱橋,最終才吐口,但開了天價,還堅持毫釐不讓。
“我們只好說,再想想。悻悻地離去了。”明憶起那一刻的心情,也難掩失落。“不想,第二日週六,一早,弘突然說,好不好再去看看?於是,一小時後,我們又在店中了。搬出所有的十扇屏風裝起來,還拍了照,但還是談不攏價。因當時正有別的大筆開銷,我對弘說,先等等吧,這麼大的傢伙,放哪兒呀。如果你三個月後還忘不了,再說。”
三個月過了的第一個週六,弘明第三次出現在店中,終於還是將屏風納入了囊中。“本來付了200法郎運費,由店家運,試了試,我們的車也能裝下,就自行拉了回來,運費卻忘記了要求返還。再想起來運費的事,已是屏風熱’燒過的數月後了。”明笑說。
八仙等神仙人物泛槎浮海牙雕
四堵牆中的兩個世界,中西方文化在不刻意中貫穿流淌
“四堵牆中的兩個世界:他們不但熱愛中國古董,而且西方現代設計師經典室內設計作品在家中也佔有一席之地。”這是曾採訪過他們的一位元當地報紙記者描寫弘明館的話。他們中西兼顧、古今混搭而和諧的居室佈置,也使所有來過的瑞士友人,驚豔不已,甚至資深的建築業內人士,見識過不少“豪宅”的,也連連稱好。
自主設計、按自行繪製草圖打造的現代化廚房
現代化的帶蒸汽浴室的衛生間
設計新穎造型別致的盥池
其實,他們本著的是一種不刻意的理念。不刻意矜持某一種,而是滿足於有什麼過什麼,能過什麼過什麼的生活方式。但也希望東方的古典元素能生動地活在西方的文化環境中,而歐陸的物質與精神資源又可與中華傳統相輔相成,互滋共長,融匯無間。中式器物能用的就都用了起來,在使用中那些老物件才重現價值,再獲新生,它們構成了居室的主基調。
餐廳
為使得現代西方設計與之相協調,他們想了各種辦法,如稍作加工,在一款壁燈兩側增飾了彩繪木雕小鳥,使其既有了東方情趣,又與下面懸掛的,以白鷳為主圖案的“補子”,形成了很好的呼應。最重要、本也是最簡明的,是他們重視“色”“質”的統一。為與中式古典沉穩的深色調相適應,他們謝絕了建築師廳堂地面用大理石或其他當地天然石材的建議,而選用了深咖啡色、正方型、大尺寸,讓人聯想到中式古建中“金磚”的瓷質樓板裝飾材料。
西式傢俱則是以棕、黑、紫色為主,為與硬木的典重相平衡,也多是以沉穩的實木、金屬、皮革等高品質傳統材料所打制,如核桃或桃花心木的桌櫃,銅或金屬電鍍燈具及全真皮手工縫製的坐具等。
德國Bankamp吊燈,荷蘭傳統廠家LEOLUX產Hugo De Ruiter設計的一組沙發。
提到坐具還有個小故事。弘介紹說:“沙發出自荷蘭名廠,其中的一隻靠背椅,背和座是兩色的。傢俱公司只有樣品,廠家為顧客根據定單特製。我發現座用左中右三塊皮子縫就,便突發家向廠方提出了。但回答是,他們的那位名設計師還沒有提供過這樣的方案。我們也就只好作罷了。可大概一兩年後,在不同的傢俱店,竟都看到了這種三色座椅。”
“你說,這和我有關係沒有?”弘面帶微笑地問道。
貢局款紫砂壺配以瑞士早期名瓷“蘇黎世”仿中國圖式的茶盞
對話弘明館
問_程香 答_弘明館主
記者:你們是如何理解東方美學的?在你們看來,到底什麼是東方美學,東方美學有哪些內容?
弘明館:什麼是東方美學?大概是指關於東方民族,主要是中國人民對美的判斷的系統研究與理論闡述。應包括在哲學層面的思考,藝術層面的表達,設計層面的體現及生活層面的實踐等內容。
與西方現代美學的理性基調相較,東方美學的最大特點是感性,即含情。著名的美學家李澤厚先生曾提出過“情本體”論,撇開哲學上的爭論不談,其在美學上還是很有意義的,本來“情本體”論就是“從審美始,以審美終”的。他拈出這個“情”字,的確概括了中國人傳統審美活動的主要特徵。
“海鶴同春,瑞我宅山”中式掛地毯
單就工藝設計而言,中國古典傢俱成就的高峰之所以出現於明代,絕非偶然。明代是一個重情的時代,在哲學上、文學上都有充分的表現,甚至反映在醫學上,如兩位著名醫家張景岳和李士材就分別寫了同一題目的文章“不失人情論”。考察至今為人津津樂道的,明式傢俱對人體工學的先知先覺,可以發現,它的出現,既不是因之高明理論的指導,也非來自精密的科學實驗,而是經由明代文人、工匠深富人情味的考量。
睡房中,引領至臻睡眠品質的瑞士本地產Bico臥床,清初六家之一吳曆款山水圖軸,各種來自亞歐不同風格帶有私密性的珍玩小品。
概括言之,西方現代工藝設計簡潔、清晰、理性;東方古典則是簡約、含蓄、感性。以比喻言之,一件西方現代工藝的優秀作品就像一道簡練優美的方程式,追求形式上的精准、合理、完美,是數學性的;相對地,東方的經典,則猶如一幅精美的書法,講究的是超越形式的韻味,是詩性的。
然而事物總是辨證的,在對用具象的形式表現抽象的思想方面,二者正好反轉了過來。現代西方的設計,設計者把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及其美學理念無形地融化在了整個作品中,而東方古典設計,往往特別願意使用明顯的隱喻符號,最典型也是最普遍的就是對所謂“吉祥文化”的表現。
圖1-1 清康熙 款彩五倫圖圍屏十二扇
記者:請用對比,談談20年前你們剛到西方,西方對東方美學的理解和態度,如今又是什麼樣的理解和態度?
弘明館:有意思的是,近20年來,恰恰是西方人對“吉祥文化”似乎有了更多的理解,甚至開始有點接受了。比如,一種由餃子變形的空心餅乾,內裝著寫有吉祥話的小紙條,就越來越多地在餐後餘興節目中出現了。而且有不少人不信佛,是基督徒,卻也在居室或園子中擺上了佛像。可總體上大眾對東方美學的陌生與神祕感並沒有多大的改變。
明 泥金佛像、清 象耳方尊式銅香薰
清 千手觀音白瓷塑
記者:你們怎麼看東方美學未來的趨勢,尤其是在西方的發展趨勢?
弘明館: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興起了新藝術Jugendstil、藝術裝飾Art Deco、包豪斯Bauhaus的風潮以來,西方藝術,特別是工藝設計藝術,自覺地大量吸收了東方美學思想精髓和表現元素。因此東方現代美學要有所發展,特別是想要在西方發展,復古與追風這兩大誤區,似乎應著力避免。
日本九穀瓷各色小器
復古包括所謂的“新中式”,追風則主要指出於對北歐風格的簡單理解而自覺不自覺的模仿。兩者皆造成雷同。如“新中式”的作品,總讓對西方近現代設計有所瞭解的人有似曾相識之感。原因即如上述,西人的設計,已包有了“新中式”從“古中式”中提煉的諸多因數。如何擺脫這種“西歐新學珠還櫝,東魯微言火絕薪”近人劉爾炘詩的窘境?清代學者梅文鼎總結徐光啟的話,有“會通以求超勝”一語, 其實今天應倒過來講,“超勝以達會通”。
總的來說,一個具有當代中國精神、全球視野、超前意識,“新先鋒” “新未來”派姿態的新東方美學,才可能于西方現代美學之外,獨樹一幟,自成一軍,別開生面,引領潮流。
中國晚清民國人偶與德國名產19世紀玩具娃娃比肩拾階而立
記者:聽弘女士說,明先生特意為弘明館撰寫過贊詞?
弘明館:是的,就不怕獻醜了,拿出來和大家分享,並作為此文的結束語吧:
弘明館本是土屋三層。所謂館者,非謂離宮別館,而擬之於旅舍館驛。因其主人,東土西來,實乃久住之僑民;況有古言,人生如寄,雪痕鴻泥,孰非行腳之過客?居處稱館,宜其自警,或亦含不忘故土之意。
弘明者義亦三層。館非廣廈,然不憋屈,亦非華堂,卻足陽光,寬敞明亮,尚可當之,有陶之愛,諒不致招誇耀自詡之譏; 弘道明教,古德成語,心雖追慕,吾何人哉!惟與夷共舞,弘揚習得之文化,昌明傳承之學術,力固綿薄,責無旁待,知者當不以僭越誑妄誚之;又男女主人之名,適各鑲弘明一字,天機恰巧,語不鑿空,額之門楣,名至實歸,是庶可解攀扯附會之疑。
乾道高明,坤德厚弘,覆之載之,人居其中。吾愛吾館,弘明自封。懸之門首,名正字工。瑞我宅山,永葆長榮。沐三星光,浴四季風,與天地同!
出品人丨林育程
責任編輯丨程 香
值班編輯丨吳少菊
文丨重弓 圖丨受訪者提供
文章來源丨《古典工藝傢俱》雜誌2016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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