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有一位劇作家名黃圖珌,善詞曲、工詩文,代表作品戲曲《雷峰塔》,流傳廣泛,影響深遠,是今天可以讀到的這一題材的最早劇本。黃圖珌另有一書,名《看山閣閒筆》,立意清通,文筆清雅,可與李漁《閒情偶寄》比肩,是明清小品文的經典之作。
明 沈周《青山紅樹圖》
讀黃圖珌的《看山閣閒筆》,字字會心,句句入神,又是一本淵綜廣博的好書。書中談及人品、文學、仕宦、技藝、製作、清玩、芳香、遊戲,讀來如飲甘露,頓有霞飛高舉之想。作者的俊雅人品和高山景行,在字裡行間顯露無遺,使人覺得知音難覓雖是高士的喟歎但絕不是高士的寂寥,因為三教經典展然如新,奇人妙書躍躍在前,讀之盡可會心會意、愉悅平生,又豈真有什麼“難覓”之嫌。
用“道”的眼光讀這本書
明 沈周《落花圖卷》
聊書之前,先聊其人。黃圖珌生於1699年,時值康熙三十八年,華亭人,也就是今天的上海人。他當過官,不過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那都是“閑官也”——諸如杭州府同知、湖州府司馬之類。因為官職是閒職,所以黃圖珌就“情移于山林之畔,托興於筆墨之間”,隨心所發,肆意揮灑,這就有了《看山閣閒筆》的問世。
然而讀者切莫小看這本書,以為只是文人的一堆酸話。這是一本可以和李漁《閒情偶寄》、陳繼儒的《小窗幽記》等類齊觀的小品文經典。
黃圖珌號蕉窗居士,又號守真子。古人做學問很認真,讀書必從心上走,且基本都有很深的宗教素養。例如屠隆、陳繼儒、高濂這些人,可說個個是修學有成、觸類旁通的人中俊傑。黃圖珌若不通佛學,不稱居士,不悟真道,必不號“守真”。因此,《看山閣閒筆》,首先或可當做一本道書來讀。
這方面的內容,在書中比比皆是。例如這一段:
人生世上,那一件是真的?然不可因其不真,而吾亦不真。總之,吾自守真,不必論其他之不真也。人生世上,那一件不是假的?然不可因其假,而吾亦假。總之,吾自不假,不必論其他之假也。
會心人讀之,不覺得解氣嗎?再如這一段:
心為身之主宰,須把仁、義、禮、智四字安放在心,時時刻刻講得精熟,看得明白,信得親切。如惻隱,仁也,否則殘忍,不仁;羞惡,義也,否則無恥,不義;辭讓,禮也,否則攘奪,不禮;是非,智也,否則錯亂,不智。是失主宰矣。
“心為身之主宰”,一句話已把一切都講明白了。我等當常觀己身,於日常中是用一種什麼樣的心來主宰?而更深一步講,心猶有真假之分,所以心更也是心的主宰,此必是黃圖珌的言外之意。然而讀者莫謂黃圖珌是個一臉嚴苛的人,真正的學問是鮮活的,而不在古板的教條。這就來幾句“罵人”的話:
為人全在老實。如不通文理,勿得假作聰明,對客故將書本翻閱,顛頭喝采,意欲欺人。殊不知識者暗暗鄙賤在胸,不自知也。
讀盡聖賢書,若不去窮究聖賢的理,揣摹聖賢的心,總是瞎撞。
學者形狀如搖頭擺膝,咬文嚼字,真是儒林中廢物也。
讀書的目的究竟是什麼?若一個人出身顯貴、物質無缺,他還需要讀書嗎,讀書是為了賣弄顯擺,或為了“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嗎?時下常見的是,並沒有厘清讀書的目的而一味“讀”之,從而迷茫於書山學海,拘泥於言辭章句,理不清思路,也找不到出路。
仿古在學古人之心
明 沈周《廬山高》
《看山閣閒筆》中的技藝、製作、清玩三部,更散落有許多講工匠技藝、仿古要領、傢俱陳設和文玩賞鑒的文字,都十分精彩,妙趣橫生。首先來看黃圖珌對工匠技藝的理解:
梓人之巧,不出乎規矩繩墨。然規矩繩墨又在乎款式制度,款式制度更難乎收放變通。如款式不古,制度不雅,即近於俗;收放不去,變通不來,總類乎板。
好一個“板”字!真是把如今許多比較粗糙的仿古傢俱用一字以蔽之了。事物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今天的許多仿古傢俱,儘管外觀上像模像樣,但一經細究,特別是和古人的製作放在一起,就往往經不起比較。究其原因,或許正是黃圖珌所說的“款式不古,制度不雅”。繼續來看黃圖珌談“款式”:
款莫過於古時,淳厚樸素,不尚浮華。今人輒求新樣,反棄舊款。如新樣能依舊款變通,仍不失雅。竊恐窮思極想,深雕淺刻,不脫乎“鳳穿牡丹”、“萬事如意”之類,俗態可掬。噫,此之謂新樣,其能不發一浩歎者哉!
款式要繼承古代,能把古人製作領會于心,就已是十足的創新。其實最難的只是仿古,而不在所謂的創新,而仿古之最難,則在仿效古人之心。接下來,黃圖珌更仿佛是直接給今天的人們上課一樣,講到了仿古要領:
製作不必好奇,務在求雅。所謂雅者,莫妙於仿古。能以古人之心思,直吐我之幽致;能以我之意見,暗合古人之機宜。其製作之雅也,寧非仿古而得邪?又何必好奇,徒貽笑大方也!
今人製作,頗為工巧。然必參用古法,方成良器。若竟自出新裁,不知仿古,竊恐鄙俗之形自獻,煙火之氣相炙耳。
我們今天許多人也愛講一個“雅”字,諸如文雅、古雅、素雅之類。但其實“雅”與“古”是同一個意思,雅就是古,事物總是越古越雅。可惜的是,人心不古是永恆的概歎,心不古,而作品要求古雅,則只能是背道而馳,做出來的東西,誠然黃圖珌所說的“鄙俗之形自獻,煙火之氣相炙耳”。看來仿古之道,其本質還在於心靈上的道法古人。這也誠如《圍爐夜話》所說:“不必於世事件件皆能,惟求與古人心心相印。”
明 沈周《春水船》
器物陳設與榻的妙用
關於器物陳設,黃圖珌認為“器用大有關於人之幽俗,不可不究心也”,並且“君子常取舊而不取時”,必須先有古人之風,然後才能用得了古人之器。
黃圖珌寫器物陳設的文字同樣十分精彩,因此也姑妄摘出。例如桌椅之設:
中堂為賓客交接之地,正中一幾指長案既不可少,而左右相對設椅易屬不易者。或四把,或六把,或多至八把、十二把。當以四把列前,四把退後,餘則分作兩層,庶得次序。其書房、圓屋畫桌,仍須依牆貼壁,但不拘上下,毋令對面。椅必兩把一處,不容相向。至香幾、書案,務使安頓合宜,參差錯落,自得其高雅之趣矣。
正廳宜用方桌,俗呼為八仙桌者是也。其餘之書屋、園居,或圓或方,或仿三才、八卦、月牙、龜紋、海棠、秋葵之式,頗得幽致。
紫檀、花梨、黃楊、烏木之器皿,富貴家所宜用者。寒士以白木為雅,最忌朱漆。
又如屏風之設:
廳堂屏風必須設立成對。至書室如亦仿此,則主人之俗態畢露矣。
書房宜用單扇屏風,或竹或木,或鑲嵌玻璃、白石,或揮灑煙雲花草,無不可也。
再如床榻之設:
榻床非廳堂之所宜,書齋不可無也。然只用一張,以備醉眠;多設則似開張旅店矣,其不可醜邪?
就石依雲,迎花傍竹。宜設一榻於北軒窗下,以備主人日長高臥。
凡此種種,黃圖珌寫器物製作、陳設和賞鑒,信手拈來,都是連珠妙語。另外,在《看山閣閒筆》的“芳香部”中,黃圖珌更描寫了許多榻的妙用,讀者請細細品讀,定覺怡悅心神:
茉莉是抹麗也,掩眾芳而傑出者,故名之。宜植盆中,置之榻邊,可作冷香清夢之思。
夜境清,攜一竹榻相就桐陰之下,坐以待月。
秋夜新涼,桂香浮動。淡施膏沐,素整衣裳,烹白雲源頭之活水,選蒙陰山頂之名茶,設異香一爐,具幽琴七弦,攜榻就西軒之下,坐以待月。盤桓良久,但見東山絕頂一輪明月悠悠破雲而來,其清冷之氣直射軒窗,不覺月色並容光飛墮於爐香琴韻間也。
元 倪瓚《柯竹石亭圖》
做人應多讀聖賢書
舉凡好書,本非一篇文章之所能概述,若要強說,其實也就一個“好”字,但這又怎一個“好”字了得!
黃圖珌在《看山閣閒筆》自序中說自己的這本書:“凡人品之大端、文學之大意、仕宦之大要、技藝之大略,分類成帙,時時翻閱,以自驚惕。”並且希望“觀是書者,端人既不致委唾,而逸士亦良有同心也”。
古人的書都彌足珍貴。古代優秀文人誠懇厚道、克己復禮,所尋求的是心靈的舒放和生命的無惑。他們的文章,都是內心徹底了然以後才敢開口、才敢動筆,絕不會為名利計而作欺心欺人的姑妄之談,其立意十分高峻,其人格十分完善。因此,今天的人,要真正讀懂古籍,實在殊非易事。
然而話又說回來,如今也沒幾個人想讀懂古籍。因為今人基本上比較驕傲,豈會真的虛心實意去體會別人的精神?古人其人其事其書,除了可作閒談的談資,可引而為自己的妝點,又哪裡真有什麼足可稱道的地方?古來聖賢皆寂寞,最寂寞的大概還是靜臥在古籍中的人。
明 沈周《芝田圖卷》
出品人丨林育程
責任編輯丨程 香
值班編輯丨張嘉奇
文丨陳桂湖
文章來源丨《古典工藝傢俱》2015年1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