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山頭”主人曹慶勵,人稱“老曹”。“那個山頭”為國內著名修·造工作室,原來在廣西柳州,2018年8月移到了福州。
曹慶勵幾個月前把工作室從柳州搬到了福州。自打2015年第一次來,他就喜歡上了這個城市,儘管之後幾年,每年只來一次,也不影響他對福州的融入和喜愛。
新工作室選址在福州城郊,從市中心驅車,30分鐘內抵達。他在那裡租下一棟別墅,從會客交友到制壺修造,在福州的日子,他24小時呆在那兒。
最近一次會面,他已經決定連家一起搬過來。
自己舒服
·TUI CANG·
導航在目的地附近結束,我們沿著敲打的聲音找到工作室。攝影師周昂一邊帶我們進門,一邊朝樓下喊,“師父,人來了。”
敲打聲聞音而止,曹慶勵從樓下上來,布衣布褲布鞋,一開口,一股莫名和諧的異地腔。
一樓會客廳
房子的風格亦跟隨主人,不拘一格卻又恰到好處地揉進福州的城市氣息——包容與溫和。
一樓的會客廳已經不是典型的中式風格,一張四方矮木幾,幾把竹椅,椅背的角度正好讓人半躺著,人多的時候可以極其放鬆地喝酒聊天,獨處的時候靠著看書,累了蓋個毛毯眯一個短覺。
工作間在地下一層,一方天井為地下室注入難得的透亮。左手邊是他制壺的地方,右手邊則是鋦瓷的地兒。
相比較其他工作室特地折騰的幽暗、雜亂,這裡顯得明亮有序。
半地下的鋸瓷工作室攝影:鄭三觀
製作提梁的藤條自然卷在桌上;各式不同形狀的鐵馬像古時候的梅花樁立在中間;左手牆上十來把錘子從小到大排列、各色工具有序地掛在牆上;朝天井邊上兩張老桌子靠牆立著,一拉開抽屜,老牙、老木料、老香料、老鐵,他收來做壺把壺梁的小原料全收在這兒;修造的地界,一張大案排列五六個工作位置,靠牆的木架一溜是修補過的建盞。
再往上到二樓,是老曹師妹“毛絨絨”的布衣工作室,福州各地收來的老木料支起來掛上衣服,黑鐵框子焊在一邊用來展示圍巾披肩。
老木板、縫紉機,破瓷瓶子插點樹枝,土染布和毛線卷起放在舊凳子上,滿目顏色各異的布料在微光下讓人極為舒坦。
那個山頭的二樓是手作布衣工作室
手作布衣工作室“半厘”主人毛絨絨
儘管不是日常常見的風格,但曹慶勵將幾種迥然不同的元素混搭成自己的空間。
不拘風格、不凹造型,沒有奇形怪狀的“行為藝術”,這個空間“順勢而為,全部的材料都是福州本地得來的,有什麼用什麼,完全功能性,沒有虛的東西”。
溫和舒坦,自由自在,空間的確是主人的鏡子。
匠人與手藝人
·TUI CANG·
同樣“不凹造型、順勢而為”的還有曹慶勵的“手藝”。
他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收茶器:紫砂、老器和臺灣的陶。那個年代,人均月工資200元,他在一家民營企業當廠長,月平均收入已有5000元,稍微省點花就是萬元戶。但自從他迷上器物,工資就如流水一樣被敗光了。
收的東西越來越多,其中涵蓋許多殘件。他見過一些鋦瓷的圖案畫面,希望有一天有人可以把這些殘件修好。二十年來,他從當廠長到自己創辦企業,事業一路折騰,對器物的喜愛卻始終不減。
曹慶勵“修·造”作品
2012年,公司在他的“不務正業”下終於宣告破產,卸下重擔的他在柳州擇了一塊山頭開始幹起手藝活。這些殘件也在他自己手上逐漸被修好。
幾年後,他同朋友聊天中聽到“天職”兩個字,深以為然。
“不管你在從事著什麼,到後面一定會回到這個路上。”他掏出30年的猛海熟茶,熟練地用粗陶急需壺泡起茶來。
陰天,我們在兩層樓之間的夾層茶室裡喝茶。
悠悠一盞燈低垂,灰濛濛的天光透過細長的窗子,在牆上打出一道昏黃的光。他的臉隱在光後,收來的老鐵壺咕嚕咕嚕燒著水,自己手打的茶則修長優雅。
一二樓之間的夾層被老曹設計成了茶室
舊門板搭起來的茶桌上,幾乎每件東西都出自他手——他要反復用過之後才會“交貨”。
“自己覺得舒服了,別人才會覺得舒服。”他的所有作品,從原料到成型,基本不過他人手,且絕大多數作品都只做一件。一隻銀壺,60~120次淬火軟化,每次淬火後是千百次的捶打,然後按器型搭配提梁或者壺側把。
他的器物和空間一樣,看重功能性,不喜歡有多餘的“廢話”,就算創新,也是基於人的使用基礎之上。
曹慶勵在工作中
“一個手藝人,他應該是很真實的。我認為有個東西很重要,那就是健康的美。”他一再強調自己是手藝人,而不喜歡被稱作匠人,希望作品有所表達有所共鳴,而非無意義和無趣地複刻。
在製作過程中,根據材料回饋的變化不斷調整,從而完成自我表達,這是他認為一個手藝人該有的態度。
而大眾所宣導的“匠人精神”——專注、堅持,在他眼裡,是一個手藝人的“本份”。
那些加諸在這之上的審美表達是功能之外的“無用之用”,這些東西是他走過的路、看過的書、養過的狗和呼吸過的陽光,是茶桌上每一個交流的語句,也是某個午後,從躺椅上醒來迷糊中的頓悟。
“慶勵修造”如今已形成了獨特的風格,識別度很高
這些價值附加的價格,他常常無法“自圓其說”,索性更任性:不接受定制,不重複做一樣的東西,不問材料和工藝——喜歡你就拿走,不喜歡大家就喝茶聊天然後慢走不送。
束縛與解脫
·TUI CANG·
“天職”這個詞,著實有意思。除了命中註定,還有“老天爺給飯”。
手藝人需要天賦和悟性,沒有悟性,努力和後天彌補到最後,可能也只是個匠人。
九十年代還在當廠長的時候,有一天他在廠房門口看到一截竹根,撿回來,鋸下一小段,在辦公室裡用鈍了的篆刻用的刀在上面雕了一隻八大山人的白眼鳥,還刻了一篇評論八大的小文。
這截竹根他保留至今,現在還每天躺在茶桌上,仿佛是時時提醒自己的初心。
二十多年前老曹在工廠門口撿來的一截竹根,他刻上了八大山人的白眼鳥,留用至今。
喝茶的間隙,他拿出幾隻修造的盞。
其中一隻,挖出時一半的釉料都被侵蝕,於是他把這些釉料刮掉,在裡頭刻上金文;另一隻,有塊磚石掉進去,於是他削平,刻上《道德經》。金文自由奔放,讓這些殘件可以恢復使用的同時,又呈現不同的高古氣息。
一隻老建盞,挖出時一半的釉料都被侵蝕,於是他把這些釉料刮掉,在裡頭刻上金文,成為心頭至愛。
另一隻建盞,有塊磚石掉進去,於是他削平,刻上了《道德經》。
幽玄、大氣、優雅、自由,這些形容詞反復在他的作品上呈現,老天爺給的這口飯他還是吃上了。儘管他曾經也踟躕不前。
大約在2012年到2013年之間,他在“鋦瓷”這件事上突然察覺出無趣來。半年時間,自認為摸透了這件事的他,將鋦瓷簡單歸納為排序。
所有花樣玩過一兩遍頓覺枯燥,他開始拜會朋友,後來又相繼在中國美院和清華美院進修學習。
修造者曹慶勵
視頻來源:破噓公眾號push1977
“鋦瓷原來在民間是很末流的,如果只是完全的繼承,沒有意義。”鋦,還能怎麼玩?他慶倖生在這個時代,鋦瓷以前只有功能性,而在這個時代,能做的事情太多。
他帶學生,常常教導他們兩件事。一個是力學:釘在什麼位置器物才能支撐?一個是美學:怎麼做好看?怎麼做才是你的表達?
後來他乾脆跳脫出來,“不再局限於鋦釘”。缺就讓它缺著,甚至擴大缺陷。
“鋦,從本意是一種束縛,用金屬把我們所要修復的物件束縛在一起,而我們在思想上應該是解脫。”這時候,他大約才脫離了“修復”,進入“表達創作”,也就是他說的修造。
曹慶勵“修·造”作品
再回頭想想,有意思的是,他的創作照樣是“順勢而為”——根據現實的器物狀態,決定創作的方式和表達的方向。
就好像從前桂林灕江邊上一個熬地溝油的小房子,他把它租下來,用大量鏡面材料將40平方的、小而髒亂的小房子,改造成看上去足有一百平的茶室。
傍晚的時候,整個夕陽被拉下來,整個屋子裡充滿金色的光——把一件不能再使用的器物,通過他的表達,複歸生活,這種感覺大約同呆坐在滿屋子的夕陽裡一樣,爽炸了!
曹慶勵“修·造”作品
所以,曹慶勵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大約十年前,他曾經用易武正山的普洱生茶熬制茶膏。從大鍋開始熬,然後換中鍋、換小鍋,最後換奶鍋,十斤生茶最終換得一斤二的茶膏。
然後靜待十年,最近才開起來喝。
我們到訪的這天,很有口福地嘗到了。經過歲月的加持,茶膏從當年的又苦又澀,到十年後的香氣清雅,掛杯持久——面前的這個曹慶勵,恐怕是個會用時間把遇見的人事物都消化又轉變成力量的人。
文字丨鄭三觀
攝影丨周 昂
編輯丨程 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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