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覺得自己仿佛在參加一場儀式。
導覽員像是儀式的引導者，帶著“信徒們”走入新的信仰。
第一道門後，人們看到的是黑暗。有人因為突然的黑暗屏吸、慌張，有人有些慌亂地下意識拿出手機照明，卻被導覽員制止，示意——聽。
黑暗中傳來一首鋼琴曲，鋼琴敲擊的聲音逐漸驅走寂靜，佔領黑暗，也調動著人們往日被封存的敏感。有人認出這首曲子來自約翰·凱奇John Cage，美國先鋒派古典音樂作曲家，曾深受遠東哲學、美學、尤其是佛學禪宗和中國《易經》的影響，並用更為專注的聆聽表示敬意。
俄而，樂聲結束，房間底部的一扇門透出光亮，昭示著下一個步驟的開始。人們一步步走向光明，更在突然間迎接更為耀眼的光芒——
所有的燈光突然打開，出現在人們眼前的，是被粗糲的水泥包裹著的整棟建築，在層層遞進的水泥柱間，在燈光下，是一件件來自中國的傢俱、高棉的雕像以及當代藝術家們的作品。
看過越多傢俱展的人，越會對眼前的景象感到驚奇——在我們所認為的，代表著克制、文雅或者是尊貴並且修飾著無數繁榮吉祥寓意紋飾的明清傢俱旁、臨近牆上懸掛的，是流動著濃郁情欲的情色攝影作品。
人們制止不了自己的目光投向黑白攝影裡的女性胴體，並游離在她們豐腴的線條、幾乎溢出畫面帶著肆意或帶著頹唐的情欲與冷硬的傢俱線條間，去尋找主人為何將它們並置的因由，也感受著這新的組合形式帶來的衝擊。
我問弗爾睿，“為什麼選擇這樣的設置？”
他答：“在我看來，中國傢俱是色情的。”
弗爾睿的美術館
·TUI CANG·
這裡是德希雷·弗爾睿Désiré Feuerle的私人美術館，2016年，這座展示他畢生收藏的美術館正式對外開放，人們也開始逐漸聽到這個一向隱於人後的收藏家的故事。
弗爾睿典藏美術館，由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電信通訊暗堡改造而成。
弗爾睿與中國的緣分始於18歲，那一年他跟隨父母來到香港和內地旅行。一次在北京與一個中國的歌德迷聊起德國文化的經歷，讓他開始對中國充滿好感。到了香港，12歲已經開始收藏生涯的弗爾睿更是在古董店裡購買了第一件中國藏品——一尊明代的赤陶土制馬俑。由此開始了與中國藝術品的羈絆。
在弗爾睿的收藏生涯中，他的收藏範圍從鑰匙轉向銀器，再轉向亞洲藝術。
美術館占地面積接近7000平方米，包含了底層和地下一層兩個主要展示空間，還有一個分離于主展示區的空間，可以進行一些臨時展示。
於是在如今的弗爾睿典藏美術館中，出現了來自九世紀的高棉石雕，來自中國從漢代到清代的各式各樣的石頭傢俱，以及明清時期的木質傢俱，還有荒木經惟Nobuyoshi Araki、亞當·弗絲Adam Fuss和安尼斯·卡普爾Anish Kapoor等當代藝術家所創作的藝術作品。
荒木經惟的情色攝影
與中國古代的傢俱
·TUI CANG·
弗爾睿在美術館的序言中曾經說到，弗爾睿典藏美術館的宗旨和最初的構想，是創造一種總體藝術。
這個來自於19世紀，原本被應用於歌劇中，即將所有的藝術都囊括到一座音樂廳中，產生一種令人敬畏的審美體驗的概念，被運用在這座美術館中。
音室裡，黑暗中的音樂是一種藝術，而與音室相呼應的，還有在一樓另一側，把運河水引入美術館中，將美術館本身變為藝術的湖室，和調動精緻嗅覺體驗的香室。
而燈光下的藝術品也是一場藝術。在這座沒有設置展簽的美術館裡，人們只能去體驗和感受。人們在這場藝術中體驗，也在對話。
就像弗爾睿曾經說過的，“當你凝視一件藝術品時，你完全沒有預期到會有與它交錯並置的其他藝術品同時出現在同一空間，或者與之並列的藝術品甚至破壞整個和諧性時，也許能創造出一種以全新視角來體驗藝術的經驗。”
凝視著與荒木經惟的情色攝影比鄰的中國傢俱，在最初感受到的擾亂、背離與衝突之後，能聯想到的，是中國古代的春宮畫，是權利與欲望，是欲望與克制，是男性與女性，是具有複雜淵源、但在對待欲望與克制態度完全不同的日本與中國。
這樣的場景讓藝術品只是藝術，能讓人產生共鳴聯想與對話的藝術。而這，正是脫離史學後，藝術品本身的意義。
音樂湖水，黑暗燈光，嗅覺視覺聽覺，聯繫與衝突，靈魂與表像，古代與當代，這些好似分裂和隔離，又通過一系列的儀式連接成一場囊括眾多形式的舞臺劇。
我們沒有得到機會追問弗爾睿，為什麼他覺得中國傢俱是色情的，但另一些關於弗爾睿典藏美術館以及他與中國傢俱等方面的問題得到了回答。以下附上我們與弗爾睿問答的原文，一起來看，一個德國藏家眼裡的中國傢俱。
我希望參觀者
能在這裡進入另一個世界
·TUI CANG·
對話弗爾睿
Q_湯石香 A_弗爾睿
“藝術品本身將不再帶有任何人為的標籤，而直接與觀賞者的性靈對話，並將參訪者帶進另一個精神世界。
來到這個混雜有來自不同文化的古代與當代藝術品的精神世界空間，觀賞者將完全忽略每一件單獨藝術品的年代或重要性，而是讓所有這些藝術品直接對應觀賞者的感受，進而創造出一幅全新的藝術作品。”
——德希雷·弗爾睿
Q：您對弗爾睿典藏美術館有什麼期待嗎？您希望它給來訪者帶來什麼？
A：我希望參觀弗爾睿典藏美術館是一次體驗。我們要求參觀者們關閉手機或者將它放入儲物櫃，來進行我們稱之為“遠離手機”的訪問。我希望參觀者能夠感受到藝術和我創造的氛圍，真正在欣賞，而不是閱讀標籤。我們沒有在美術館中設立藏品的標籤，當然，當參觀者詢問起時，導覽員會提供足夠的資訊，不過大部分的參觀者都更為欣賞沉默。
I want that the visit to The Feuerle Collection is an experience. We ask the visitors to turn off or put away the mobile phones in a locker, we call itmobile detox’ visit. I hope that the visitors feel the art and the atmosphere I was creating. That they are looking, instead of reading labels.We have no labels, but of course our guides give all the needed information, when the visitors ask for it. However, most of them do appreciate the silence.
參觀者們會伴隨著已對他們產生重要影響的約翰·凱奇的音樂穿過黑暗的音室；湖室裡的鏡像會讓他們反思；而香室裡的品香儀式能夠體驗到這個重要的中國學寇里香的藝術。
The visitors enter through a dark sound room, with music by John Cage, which already has an important impact on the visitors. We have a Lake Room, with mirror reflections stimulating the visitors to contemplation and one can book a contemporary incense ceremony in our special incense room. To me the Incense Ceremony is a very important Chinese discipline and I consider it as art.
我希望，參觀者們能在這裡進入另一個世界。
I want the visitor of The Feuerle Collection to enter in another world.
Q：您為什麼會喜歡中國傢俱？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樣的契機引起您對中國傢俱的興趣？
A: 我一直很喜歡中國傢俱的美學，對我來說，它與禪宗關係緊密。形式和所選材料之間的平衡使得中國傢俱獨一無二，不止於此，我在紐約收購的一把椅子改變了我的生活。這是一張非凡的、來自中國宮廷的大漆椅子。我越注視它，就越能感受到它的靈魂與美麗。有時候，你必須要靠近，才能感受到它的能量，並在不久後深深愛上它。
I have always liked the aesthetics of Chinese Furniture, which are for me very much connected with Zen. The Balance between Form and chosen materials makes Chinese Furniture unique, but the acquisition of a chair I acquired in New York changed my life. It was an extraordinary Imperial Lacquer chair.The longer I looked at it at home, the more I could feel the soul and beauty of that piece.Sometimes, you have to have things close to you to feel the energy,and after a while, you fall deeply in love.
生活的美學、房子的氛圍塑造了我們，但我們卻沒有深刻意識到這一點。傢俱在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圍繞著我們，並迫使我們接受或不接受它所創造的環境。
The aesthetics of living, the ambience in a house forms us without realizing it very much. Furniture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as it surrounds us and forces us to accept or not accept its conditions.
中國傢俱非常需要尊重，並且毫無妥協。它形成了周圍的生活方式。當然，生活在這種環境中的人會受到影響，並且會形成一種，能存在譯者注：或者說匹配于這種嚴苛存在身邊的簡樸的生活方式。
Chinese Furniture demands respect, it is very demanding, and it is without compromise.It forms the lifestyle around.Naturally the people who live with this environment are influenced and create a more austere lifestyle atmosphere, which can exist next to this very demanding presence.
品香室
Q：不同於公立博物館，私人美術館其實是更為私人的存在，您是否希望弗爾睿典藏美術館能夠更多地與公眾發生關係？
A：我想向很多人展示，但我們美術館每個小時最多只能容納14個人，這樣的進入限制，是為了能給訪客提供獨一無二的氛圍。
I would like to show it to many people, but our museum only allows every hour only a maximum of 14 people to enter. We give the visitors entrance slots and so we can provide this very unique, very different atmosphere.
在今天，我們能夠看到群眾進入一些偉大的、著名的藝術機構，我認為這是在反對藝術。對我來說，保護藝術品的精神很重要。在我看來，藝術不應該成為娛樂業的一部分。特別是在這個數位技術和行動電話分散注意力的世界，在我們不安的時間裡，藝術和音樂應該作為人類靈魂的資源。
而一個博物館可以提供這些。
I think seeing the masses entering in some of the great, famous art institutions today is against the art.For me it is important to protect the spirit of the artworks. In my opinion art should not be part of the entertaining industry. Especially today, in our restless time, in the digital/mobile distraction world, art and music should remain as a resource for the soul of humanity.And a museum can provide that.
Q：在接觸中國的這些年裡，您直觀感受到的中國藝術氛圍變化有哪些？您如何看待目前中國也在興起的私人博物館熱？
A：對當代藝術有著濃厚的興趣，新的藝術博覽會也在增長，但這是一個全球現象。當代藝術可能是人們的新信仰。
There is a big interest in contemporary art, there are new art fairs growing, but this is a worldwide phenomenon. Contemporary art is maybe the new religion for people.
我認為中國可以成為許多事情的領導者，但制定未來的總體規劃至關重要。“我們現在處於怎樣的階段？”以及“我們想要實現什麼目標？”這在博物館界尤為重要。中國需要一個關於什麼樣的博物館、誰應該是建築師、以及如何安裝藝術作品的總體規劃。中國有可能也有機會設定新標準，但也有可能失去這個機會。
I think China could be a leader in many things, but it is essential to have a future master plan.“Where are we now?” And “what do we want to achieve?”. This especially in the museum world is very important. China needs a master plan about, what museums, who should be the architect and how are the art works to be installed. China has the possibilities and chances to set new standards, but also the chance to lose this opportunity.
我很想參與這個形成中國文化和博物館世界的過程，因為我看到了它以正確方式完成時的偉大未來。最近我被邀請到香港大學講學，我非常期待與這些將組成新的中國的學生們分享我的願景和經驗。
I would love to be involved in this process of forming the culture and museum world of China. For I see a great future when it is done the right way. I was recently asked to give lectures at the Hong Kong University and I am very much looking forward to doing that. Sharing my vision and experience with students who will form the New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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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爾睿典藏美術館
這座位于柏林的私人美術館裡，所有的展品都出自弗爾睿。這裡不僅能夠看到中國的明清傢俱，還能看到博物館/美術館中極為少見的石制傢俱，其中年代最為久遠的，可以追溯到漢代。
創立者：德希雷·弗爾睿
地址：Hallesches Ufer 70，10963 Berlin
票價：18歐元需預定
電話：49 30 25792320
網站：http://thefeuerlecollection.org/wordpress/zh
文字丨湯石香
圖片丨The Feuerle Collection
感謝Julie小姐對本文提供的幫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