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峰,1977年生於福建連江,漆藝家。
梁峰的表達反復、矛盾、游離、跳躍,聽說從前更甚,對這個採訪我憂心忡忡。
直到太陽快落山,聊起他從前在上海長樂路的小房子,帶一個二三十平的院子,院子裡有個玻璃房,是他和朋友們最喜愛待的喝茶好地方。
他拿兩手比劃個大大的圈:“那個院子有一棵這麼大的青桐,我喜歡那棵樹。”
我突然有信心——因為一棵樹喜歡一個院子,應該是有趣的人。就像他自己後來的形容:浪漫但是有骨頭,不是軟趴趴的。
茶香裡的東坡肉
·TUI CANG·
2015年,梁峰和太太董琪把家和工作室搬到上海郊區,因為喜歡有天有地有樹的日子,他們租下一棟獨立別墅,運氣很好的是,那一帶的綠化在上海稱得上奢侈,大面積的樹和草地,還有一條河在社區裡蜿蜒而過。
那天,我們一行三人剛進社區,邊走邊張望樓棟門牌號時,身後有一輛摩托車飛馳而來,聽到聲音一回頭:正是梁峰。他剛剛載著太太去了趟超市回來。
工作室有兩層。二樓是他們的私人空間,一樓是起居空間和待客區,還有一層地下室裝修成展廳,用來展陳梁峰的大漆作品。
下午,陽光闖過窗子,在櫃子和椅面上留下令人沉迷的光線。院子裡的石榴結了果子,他隨手剪下兩枝,斜斜插著放在櫃子上。一切安靜得不像在魔都,車水馬龍仿佛都離得很遠。
一樓起居室
地下一層是梁峰的作品展廳
我們到的時候,董琪的老師“剛哥”正在起炭爐煮一砂鍋東坡肉。
於是,整個下午的聊天,都在茶香和東坡肉的香氣中進行,是享受,也是折磨。
梁峰家的私宴
當晚,“剛哥”掌勺,下廚鼓搗出一大桌堪稱專業級的頂級私宴,彌漫了一下午香氣的東坡肉豔驚四座,得到在座一眾藝術家和收藏圈好友的高度讚賞。
順手拿起,順手放下
·TUI CANG·
前幾年,梁峰從古玩市場搬回一根四五米長的老楠木,直徑五六十公分的圓圓一大根,橫放在茶桌邊的地上。他有時候會坐在上面把玩自己收的老物件,或者僅僅是喝茶發呆。
他收來的老東西是一定要“過”自己一手的。這邊修修,那邊補補,就算是完整的東西,他也喜歡留下點什麼自己的印記。
老楠木旁邊的架子上,擺滿了他“過手”的老器物
有張椅子腳不平,他花了十年的時間,有事沒事“刷一刷”,於是終於找平了;花幾破了個口,用漆補一補;建盞挖出來剩下半個,另外半個用金漆修繕上。修過的民國的漆皮枕頭、清末的老傢俱、宋朝的建盞瓷片……滿滿當當放了幾個架子。
在這棟上海的小別墅裡,漆,是日常。
漆是日常
而梁峰的創作大多放在770公里外濕度和溫度都更適宜做漆的福州。如果說上海的工作室是“客廳”,那福州的工作室就是名副其實的工作了:
一走進去就得先猛吸一口“漆氣”,幾件大型漆板半成品在架子上等待晾乾,一層一層的畫板疊著靠在牆邊。
梁峰福州工作室一角
地下室的工作區域,更有大量數不清的未完成作品,一位元跟隨梁峰十幾年的老師傅,一邊吹著電風扇一邊聽著收音機幹活。
老師傅喜歡聽著收音機幹活
最使我震驚的是一組筆筒,梁峰沒有使用任何坯底,僅僅從刷第一道漆開始,此後每天再刷第二道、第三道,就這樣,完全靠漆本身的力量堆疊起筆筒的形狀。這組簡單的筆筒作品,他已經足足刷了十年。
在這裡,漆是真正的“日常”。事情想不通,“刷一刷”,一遍不夠就很多遍,游離地刷,麻木地刷到想通為止。
地上的大漆筆筒,梁峰已經足足刷了十年
“對於我來講,做漆不是修行,而是生活的全部。生活和漆的狀態,很自然,順手拿起,順手放下。”大漆對梁峰來說,就像是一種執念,從一開始遇見,就相互纏繞,再難割離。
漆也修行,茶也修行
·TUI CANG·
談起修行,留了二十多年光頭的梁峰,體型清瘦,骨骼清奇,曾在寺廟裡被駐地道長驚為天人,追著他打聽在哪裡修行,還盛情邀請梁峰入寺修行。
董琪講起這一段的時候忍不住笑,說他不止一次被和尚追,有一次在酒店大堂也被追過。
“他內心純真,生活簡單,沒有什麼欲望,除了漆,就是愛喝一口茶。可能身上的仙氣是這麼修煉來的。”
漆也修行,茶也修行
梁峰愛茶,尤愛武夷岩茶裡的白雞冠。
早年為了尋找白雞冠,走遍了武夷山,後來找到了武夷散人白玉蟾道觀旁邊的幾棵白雞冠,產量極少,價格極貴,買著買著就再也喝不起了。瘋狂的時候,他還曾拿自己的大漆作品換茶。
“白雞冠含蓄,但是又不丟份,會一直掛著你。特別是你靜下心來喝的時候,這種層次感和豐富性,是其他岩茶無法帶來的。”梁峰聊起白雞冠,在我們聽來就像在描述他自己。
和生活搏鬥的二十年
·TUI CANG·
平和,是梁峰最近幾年慢慢持有的心態。
我們在上海工作室的展廳看到了他青年時代的作品,表達尖銳直接近乎囂叫,不顧一切想要訴說並且急於得到認可。
梁峰1977年生於福建連江,十三四歲在漆藝研究所玩,跟著裡面的老師傅學漆,此後慢慢一點點靠近自己的夢想。
程香和梁峰已經認識十多年,提起過去,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群朋友每次過去找梁峰玩,都會提一袋光餅,那可以成為他幾天的伙食。觀念藝術家沈也亦是梁峰好友,他上門一定是選在飯點,然後順理成章請梁峰吃頓飯。
他們都不明白,梁峰這麼多年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他不接單,不賣畫,更不上班,偶爾幫朋友做漆,也不算多。按他的話說,“我接活做不好事,有壓力。”
他從來不愛解釋自己的作品,也很少辦展。生存最艱難的一段時間,他開始玩攝影,但是玩著玩著他發現商業攝影無法滿足自己,又變成藝術攝影。這下好了,比大漆還冷門!
在短暫且不完全的逃離之後,梁峰又回到漆的世界。回歸之後的他,仿佛更確定了與漆相關的某種精神紐帶。
如果說這二十多年裡,梁峰和生活搏鬥的勇氣和籌碼,那可能就是大漆吧。
塵埃若定,
遇見更好的風景
·TUI CANG·
今年40歲的梁峰,依然光頭、瘦高、小臉,眼神清澈,安靜憂鬱,語言表達比前些年流暢了很多。
但是即便是現在,游離、不確定性、亞安全感、吸收一切又否定一切,這些自然存在的憂鬱感和衝突感依然在他身上時常散發。
梁峰福州的工作室在江邊,剛好能看到閩江和烏龍江匯合的景象,天高水闊,四季都有不同的景色。
“每天一起床,總是打開窗戶先泡茶,抬頭看,窗外的風景永遠是流動的。”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一艘漁船經過窗前,晚霞映出江面,壯闊得像一首詩。
2013年,梁峰的一位故交好友突然離世,他翻出過去收藏的一組舊木板,開始不間斷地每天在上面刷一道漆,足足刷了一年多,刷了將近400道。
他把這組作品命名為“塵埃若定”,那是他表達生離死別的方式。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難過悲傷,他壓抑絕望,他想不通。“有時候你被一些東西困惑的時候,你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但是你知道你可以每天刷漆,把所有情緒用刷來放空。”
梁峰作品:《塵埃若定》
2013年
刷著刷著,想通了,接受了,落定了。
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他把生活中的情緒都這樣反映在作品中,像寫日記一樣。
他不再追求技法,只是去表達,這種表達有時候只需要一個“刷”的動作,有時候只需要堆灰。“這是對自我認識的某種信仰的不斷重複,重複過程中去尋找自己的頓悟,你發現所有的過程都是虛的,包括生命。”
漆畫《壇城》 局部
大漆·夏布·木板
2013年
“雅物匠心——梁峰漆藝展”展覽現場,2018年5月
圖片來源:勢象藝術
上海一別,再次見到“塵埃若定”作品是在今年5月底他在烏鎮的展覽上。
相隔半年,這組作品又隱隱帶給我一種“暗”的氣質,不安全感侵襲而來。我這才驚覺,塵埃“若”定,若,不就是不確定?我們的生活和生命,又有哪一個是可以確定的呢?
《敦煌系列》
大漆·楠木·夏布
2012年
《休系列·翠曉》局部
大漆·夏布·老木胎
2010年
條案《千文萬華》局部
清代金絲楠木·大漆·夏布·螺鈿
2015年
大板《楚風》局部
木板·大漆·夏布
2010年
古琴
百年杉木·鹿角霜·大漆·夏布
2017年
花器
大漆·夏布
2008年
“漆就是這樣,千變萬化,氣象萬千,但是一旦你跟它產生共鳴的時候,它能抓住你的靈魂。”
不知何時開始,他不自覺地把他的生命和靈魂放在了漆裡,“我不是在做漆,漆就是我的一種生命狀態。”
文字|鄭三觀
攝影|程世達
編輯|程 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