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看《浮生六記》，沈複說夏天蚊子多，“留蚊於素帳中，徐噴以煙，使之沖煙而飛鳴”，誠覺他了不起。
到後來他變成一個又窮又有骨氣、善苦中作樂的書生，他真窮，想喝酒又不想佈置太多菜，芸娘就給他折騰“梅花盒”，拿六個碟子擺成梅花樣子，每個碟子放一小點下酒菜，又好看又省錢還博得一個風雅之名。
堯立繪插畫《浮生·貧樂》
很多女性替芸娘叫屈，然這倆難道不是天真碰天真？保持天真不容易，和天真永相伴更不容易。
這天真，應該就是一種對生活之美的高感知，每一天都得像新的一天，從不厭煩疲憊又平淡的生活之美。
《聽琴圖》
馬遠《竹澗焚香圖》
當下的市場，一談起傢俱，人們開口閉口必是材料、尺寸，以及“牙板”“馬蹄”“榫頭”等術語，以此顯示自己的見多識廣和專業經驗。可是，見到一件傢俱第一眼時的初心，為什麼心動，反倒很少有人在意了。
恰巧這兩天翻了中貿聖佳2018春斫木傢俱圖錄。或許天時地利人和，這一回竟重溫起第一次翻看明式傢俱圖錄那種海浪拍打沙灘的心動感覺，可能這就是“初心”吧。
觀之寧靜，表情細膩
器物講究氣息和器型，兩者之中，又以氣息為上。
氣息是比氣質更深入的東西，只能意會，一定要說，只能說個五分。無論工繁或簡，明清傢俱都在幾百年的歲月潤澤中形成了寧靜卻不沉悶，拙樸但不邋遢的直視感。但是，細看之下，又能發現每一件傢俱都有著十分生動的表情。
可以先從這對黃花梨松竹梅紋玫瑰椅找找感覺：
1559 清早期 黃花梨松竹梅紋玫瑰椅一對
L: 57.5cm, W: 45cm, H: 85cm
估價：RMB 4,000,000-5,000,000
參閱：與此對玫瑰椅成堂的另一對玫瑰椅現為美國收藏家詹森先生Edward C Johnson Ⅲ所藏，曾在波士頓美術館展出。
別例參考：Beyond the screen: Chinese furniture of the 16th and 17th Centuries. 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 1996，件 12。
玫瑰椅是以裝飾見長的一類椅子，其樣式也是多變，鑲嵌整塊透雕花板者是其中最為華麗的一類。目前所見這類玫瑰椅，只是在靠背處鑲嵌，扶手下多設橫棖矮老或其他構件。此對椅三面鑲嵌主題相同的花板，屬於唯一所見的一套。
三面整板雕刻松竹梅紋是此對椅的經典之處。松竹梅紋雖然雅致，應用甚廣，但在中國傢俱中的應用不是很多，只是在一些櫃子的櫃門、條案的擋板處有所見。然而凡有所見，大多是精心設計、製作的佳品。玫瑰椅上的松竹梅圖案，以松為主體，枝幹如龍，傘形松針， 三五一組，佈滿上部空間，一旁飾梅一株，勢也夭矯，花蕾與花朵，向背變化，點綴枝頭；另一旁有竹數竿，葉成“介”字，與湖石相映。別發機杼的是有一竿竹自松樹後另一旁斜向伸出，與梅枝相接， 如此構圖則竹中有松，松梅中有竹，三者相互聯繫，免落各自為政的窠臼。兩側扶手構圖與靠背相近又稍有變化，以適應變矮的空間。整板透雕圖案的設計要難於浮雕，圖案既要佈滿空間，又有疏密得當，對設計者佈局安排能力要求較高，此椅無疑是成功者。
不唯圖案設計是此椅設計成功的關鍵，造型的設計和加工水準，亦是精彩紛呈。
這對玫瑰椅屬於尺寸偏大者，用料大方，造型率真，渾圓穩重，裝飾得體，屬於穠華一路。在裝飾的處理可謂典範，成功應用了松竹梅這種高潔雅致的圖案，概是文人畫家參與設計的特製，絕非市肆流行的樣式。椅原為軟屜，破損後以薄木板為座面，又曾有浮蠟一層，掀去薄板後藤眼、黃花梨托帶完好保存，故而褪去浮蠟，重新編織洗面，顯出原有皮殼，沉穩質樸。
精彩的雕工為這件玫瑰椅加分不少，但這次拍賣會中有幾件素作傢俱亦是精彩：
1576 清 黃花梨有束腰方腿馬蹄足羅鍋棖榻
L: 192cm, W:62cm, H: 54cm
估價： RMB 2,000,000-2,500,000
參閱：英國古董商尼古拉斯Nicholas Grandley舊藏有一件，參閱 Nicholas Grindly 中國古典傢俱圖錄， 圖 10。
另參閱： Philadelphia Museum Bulietin， Winter 1963，Chinese Furniture；及 Ming Furniture in the Light of Chinese Architecture，P101。
有束腰的榻，最基本的形式是方材，素直牙條，足端造內翻馬蹄，腿足上截露明，束腰高度小於邊框厚度，其結構造型與高束腰條桌、方桌、方凳等類同。此榻更值一提的是，羅鍋棖為一根整料不做拼接，頗為講究，用料奢華，不常見。
此榻與明潘允徵墓出土傢俱中的有束腰單人榻極其相似，可視為明清兩代單人榻的標淮制式。存世實例中較為罕見。榻面藤編軟屜，躺臥舒適。榻座面邊抹稍噴出於牙板位置，邊抹冰盤沿極其簡潔爽利，挺直肩，腿足上端羅鍋棖曲線有度。腿肩頂端出長榫，與座面邊框拍合，直肩處以外露方式抱肩榫在束腰下方和牙條構合。腿柱與牙條塑有纖細的“碗口”線腳， 乃江蘇地區傢俱特點之一。四足下以內翻低扁的馬蹄做終，似為早期馬蹄足的形態，造型微妙。
1552 清早期 紫檀禪凳
L: 60cm, W: 60cm, H: 51cm
RMB: 580,000-680,000
參閱：類似方凳可參見國立故宮博物院，《風華再現——明清傢俱特展》，頁 68；Ellsworth, Robert H. Chinese Furniture, Hardwood Examples of the Ming and Early Ch’ing Dynasties, pl.111。
馬書著《坐觀》頁 142 中收錄有一對紫檀方凳，為與本例成套者。
由於民間此類杌凳多見於寺廟，故又稱禪凳。此為蘇式，攢框編藤， 直棖，牙頭透鎪成卷雲紋，方直腿馬蹄內翻。類似方凳可參見國立故宮博物院，《風華再現——明清傢俱特展》，頁 68；馬書著《坐觀》頁 142 中收錄有一對紫檀方凳，為與本例成套者。
1557 清 黃玫瑰椅一對
L: 59.5cm, W: 49cm, H: 87.5cm
估價： RMB 1,500,000-1,800,000
參閱：呂章申《大美木藝·中國明清傢俱珍品》頁 156。
玫瑰椅結體簡練，座面上三面設橫棖，連以矮佬，如同古建築上的欄杆，其上一任空敞，搭腦和扶手下設有拐子紋券口牙板，牙板在轉角處微翻花牙，飾有古樸簡練的拐子紋，有青銅紋飾意趣。
座面窄冰盤沿，收入較多，更覺輕巧，正面券口牙板，牙條壼門式， 上浮雕有交纏在一起的卷草紋，屈曲自然。兩側為垂窪膛肚刀牙板。腿間裝步步高趕棖，正側三面下承以牙條。此對樣式為玫瑰椅中最具代表性者，造型小巧、可愛、空靈，可以隨便擺放，點綴空間。
1555 清早期 黃花梨南官帽
L: 57cm, W: 47cm, H: 95.5cm
估價：RMB 600,000-800,000
參閱：1.1996 年 3 期《故宮博物院院刊》胡德生撰《古代的椅和凳》頁 27，圖 11。
2.Grace Wu Bruce，Feast by a wine table reclining on a coucH： TH：e Dr.S.Y.Yip Collection of Classic CH：inese Furniture Ⅲ《燕幾衎榻：攻玉山房藏中國古典傢俱》，香港，2007 年，頁 38-39。
S 形背板寬厚流暢，椅盤藤編軟屜，素冰盤沿，其下不似尋常做法置券口牙子，反以羅鍋棖置矮老替代，端莊沈穆之余兼具清雅通透之氣質。腿足間置步步高趕棖，下安素牙板。此南官帽椅色澤雅麗，包漿瑩潤，造型優美，工料皆精，放於室內，顯得端莊大氣。
古人能講究的地方一定不馬虎，哪怕一個提盒，也能看到相似的氣息：
1533 清早期 黃花梨提盒
L: 35.5cm, W: 20cm, H: 25cm
估價： RMB 200,000-250,000
提盒以黃花梨為材，木質紋理色澤極佳。提盒底部用長方形框做底座，框內沿踩口以便盒底下端落入，兩側安立柱，並用透雕古玉紋站牙相抵夾，上接羅鍋棖式橫樑，立柱與橫樑起精美的“蕎麥棱” 線，做工非常細緻，四角落使用明榫，構合精淮完美。盒加蓋共分四層，每層沿口起燈草線，最上一層內有託盤，用子口上下套接， 立柱上端兩側打眼，對應位置的盒蓋立牆也打眼，鑲嵌銅條貫穿其中，使提盒各層不易錯脫。
于毫釐之間，線條自然律動充滿彈性
中國書畫講究線條，起承轉合，一條線足以。線條，雖然處處得見，但蘊含在傢俱中的線條之美卻又不同。
比如這把梳背椅：
1554 清早期 黃花梨梳背椅
L: 57cm, W: 45cm, H: 87cm
估價：RMB 230,000-300,000
此椅因其後背和扶手之內都裝有形似梳齒的直欞，被稱作“梳背椅”。圓材搭腦兩端以挖煙袋鍋榫卯連接後腿。扶手與鵝脖亦是以煙袋鍋榫相接。椅背在混面作肩棖子上栽入直欞，兩側扶手相似做法。席心座面，借鑒了清早期滕竹傢俱的特點。
此椅整體造型簡潔大方，穩重舒展。具有明顯的清早期特點。梳背椅圓材直欞的靠背借鑒了古代建築中“柳條式”戶槅設計。梳背椅按形制來分可分為兩種，一種是靠背椅，一種是扶手椅。傳統梳背椅的靠背與扶手嵌入的是圓材直欞，後來才演變為弧彎的圓材。
簡單的“直線”增加了傢俱的清雅，而中式傢俱中最有代表性的造型之一的三彎腿則是用曲線表現出了不同的韻味：
1551 明 黃花梨有束腰三彎腿羅鍋棖長方凳
L: 52.5cm, W: 42cm, H: 51.5cm
估價： RMB 1,500,000-1,800,000
《明式傢俱珍賞》中收錄一件與本例尺寸、造型相同，也同為硬板貼席，兩者甚至座面邊框用料都很接近，應為成對製作者。
參閱：1. 王世襄編著《明式傢俱珍賞》，文物出版社，2003 年 9 月第 2 版，第 63 頁，圖 17；
2. 2016 年紐約佳士得秋拍“擇善藏私—弗拉克斯家族珍藏”lot1137, 成交價 545,000 美元。
三彎腿足是此凳最為經典之處。在明式傢俱的造型中，三彎腿是最具代表性的造型，甚至影響了法國路易十四時期傢俱。此處三彎腿的造像，如同象鼻。自上而下，先為一段直線，不知不覺中自然順暢的內彎，弧線悠揚，近底部後外撇，再微微內收，內側變為卷雲紋。整體觀之，如象鼻之卷物。腿足曲線的處理，優雅而含蓄，線條變化微妙敏感，舒展自如，充滿彈性，恍若芭蕾舞演員在輕盈的舞蹈。腿足之間連以細巧的羅鍋棖。
此款長方凳以骨幹見長，變化豐富的線條搭建出優美的空間，宛如雕塑。堪稱明式傢俱經典之作，顯示了高超的線條造型能力。
1548 明早期 大漆嵌螺鈿香幾
L:58cm, W:41cm, H: 51cm
估價： RMB 500,000-600,000
明代大漆鑲螺鈿香幾，面六方，束腰豐肩，壼門式牙板上嵌龍形螺鈿，卷起小足，三彎形式優美大器，腿足則有葡萄及藤蔓圍繞。七彩螺鈿嵌入漆木，工藝細緻，龍形生動。整體香幾以黑漆為主， 遠望時銀光彩光奪目，是書齋、佛堂重要陳設品。
下面這件黃花梨圓角櫃則在細節上直接體現了“線不同，氣不同”：
1562 清早期 黃花梨圓角櫃
L: 86cm, W: 51cm, H: 135.5cm
估價：RMB 600,000-800,000
參閱：《明式傢俱研究》，王世襄著，三聯出版社，圖版卷丁 23，1989 年，第 181 頁。
“麵條櫃” 為明式中經典的櫃子，用於儲物的傢俱。因其面葉為長條形，故稱“麵條櫃”。上窄下寬， 通俗叫“大小頭”，有自動關門的優點，而且具視覺穩定感。此櫃即為此類明式櫃類傢俱， 且造型簡潔明快，典雅穩重，兼具實用與欣賞價值。
此麵條櫃取材珍貴的黃花梨木，色澤潤黃、材質細密，櫃面光素無紋。櫃頂平鑲，櫃門對開，圓柱形邊框，鑲以黃花梨木板，櫃內中部有一圓形立栓，立栓與櫃門均安裝長條形銅面葉，帶近長方形拉環。櫃內有屜板，屜板下設兩個抽屜，將櫃內空間分成三部分，抽屜安近長方形銅拉環。圓柱直腿，腿間牙板樸素大方。櫃底腿的進深及橫面跨度，均大於櫃頂，俗稱四劈八叉。整體較為扁平，直棱直角，線條分明。
木紋如淡墨輕掃，細節生動有趣
每種木料的木紋、硬度、觸感的不同直接造就了不同的傢俱皮殼氣息，在這之外，歲月的沉澱、使用的習慣也是皮殼變化的重要因素。
木中極品黃花梨矜貴溫潤，其紋理清晰，如行雲流水；木性穩定，不開裂不變形。這件黃花梨荷葉形筆海取型天然，再加以人工雕琢，有不同的隨性意趣和自然靈動：
1541 清 黃花梨荷葉形筆海
H: 41cm
估價：RMB 1,000,000-1,200,000
參閱：1. 黃定中：《留余齋藏明清傢俱》件 70，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2. 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簡約雋永·明式黃花梨傢俱精品展》， 件 60。
來源：中國嘉德 2010 年秋季拍賣會 簡約雋永—明式黃花梨傢俱精品Lot.2645.
木制筆筒的造型千變萬化，以圓形最為多見，其次為方形、倭角方形、葵花形、菱花形等，亦有一類筆筒為隨形的天然木式筆筒，然如此件樣式者，目前尚未見第二例。
其形為取黃花梨大料一段，依據其自然形態雕琢打磨，恍若一片捲曲波折的荷葉，以大漆補制木結子處，邊緣又雕琢為細緻的碗口線，追求雖有人作， 宛自天開的效果。黃花梨形成幹黃色皮殼，紋如山水，幹潔美麗。
除了此件佳品外，這次的專場還出現了成對的紫檀筆筒：
1539 清早期 紫檀倭角六邊形筆筒一對
W: 14.2cm, H: 15cm
估價: RMB 600,000-800,000
成對的筆筒甚為少見，因為它是小型文玩用具，多為單個製作，即有成對者，也極易失散。
筆筒以六片紫檀圍成，六邊形中間略凹，轉角處做成倭角狀。口沿外側隨形起一圈小陽線，起到勾勒邊緣的作用。最下方又微微挖去中間，餘兩側為六個小足。筆筒造型簡潔而富於細節變化，文雅可愛，紫檀為材，牛毛紋、虎皮紋顯現，皮殼老辣，筒壁薄厚適中。從其意趣看，接近清雍正時期風格。
1556 清早期 黃花梨螭龍螭鳳紋圈椅
L: 65cm, W: 59cm, H: 99cm
估價： RMB 1,100,000-1,500,000
參閱：臺北歷史博物館《風華再現——明清傢俱收藏展》頁92，1999 年。
此椅座寬屬椅具中較闊者。椅圈三接，扶手處雕作翻卷的草葉，造型甚佳。椅背三攢，上段鑲淺浮雕開光板，中段平鑲素板，下段鑲亮腳牙板，橫豎棖看面起劍脊棱，唯靠近中段一側做平與心板相接。這種佈局和手法，是蘇作椅具非常典型的一種，諸如故宮博物院所藏紫檀卷草紋有束腰托泥圈椅也是這種做法。這種樣式流行的時間在清早期。
清 禹之鼎《王原祁藝菊圖》
《五老圖》
《紅樓夢》裡，賈寶玉第一次見林黛玉覺得美得不知凡幾；潘金蓮撐個窗，西門慶一眼相中。一見鍾情不少，但永遠如初見時候那種悸動卻少之又少。
前陣子流行一句話：文盲不可怕，美盲才可怕。但身在美中，是否人人都能察覺這些“常見”的美？沈複爬山、看月亮、玩苔蘚，但凡生活有一點可愛都開心不已事事都能入書，大約就是永懷一顆不疲倦的“初心”。
不管見過多少次，摸過多少次，看到好的線條難掩激動，看到巧思成就下的精工忍不住鑽進去發呆，這便是玩傢俱的“初心”。
回味初心，不妨到中貿聖佳2018春拍斫木傢俱專場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