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林: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

張春林,1964年生於北京,1998年創辦文成堂,專注于高古傢俱修復與研究。
我所認為的好傢俱,
不論是大漆傢俱,還是硬木傢俱,
它的好,體現在“形”上。
形是傢俱的根本,而形的最高境界是協調。
在對待古代傢俱上,很多人過分癡迷材料,
這是根本對形的迷途,
也是對古人制器技藝與設計智慧的忽視。
——張春林
個子瘦小,留著短到不能再短的平頭,一寸花白頭髮努力地沖出頭頂。戴著普通的眼鏡,鑲著普通的牙套。
一條髒兮兮的藍色牛仔褲卷至腳踝,腳下是他常年不變的中筒馬靴。優衣庫款絨衣,脖子加一條起球的深藍色圍巾。
煙不離手,眼神有時迷離。聊天時不會正面回答問題,喜歡大量地堆疊藝術哲學詞彙,可能到最後把他自己也繞暈了。
這是張春林給我的初次印象。
從長髮胖子到清瘦光頭
·TUI CANG·
“我原來挺胖的,頭髮挺長的,說話挺急的,脾氣也不太好,可能語言特直接,有所謂藝術家的性情。”談起過去的自己,張春林開門見山,但是他也承認,“經過這麼多事情,通過學習古傢俱,我感覺到那所有的困惑都可以面對了。”
從前的張春林一頭及腰長髮,有時簡單束起,體型微胖,最喜愛的一件衣服是棕色皮夾克,架上眼鏡,端的是一副藝術家的氣質,很難讓人與古傢俱修復聯繫到一塊兒。
長髮及腰時期的張春林
前些年張春林最愛穿的皮夾克也包漿了
他也的確是藝術家出身。1984年,他畢業於中央美院,學的是國畫專業,畢業後在中國青少年出版社做過幾年美術編輯,和馬未都一前一後做過同事。
張春林書畫作品
良好的美術基礎加上老北京的天時地利,接觸老傢俱在情理之中。
二十年前,他跟著鏟地皮的傢俱販子深入山西、河北農村打撈老傢俱。他坦言,那時候在買賣的過程中還不懂分別傢俱好不好,“就知道客戶要什麼,我就買什麼,這個階段叫修理。修理就是根本不會注意與傢俱的溝通,把它修理整齊了,讓客人同意了,就ok了。”
在那會兒他後來稱之為“做生意”的階段,他突然發現很多山西傢俱有很好的符號語言,比如雕刻、漆、結構、比例等,凝聚成一種滄桑的木紋風華,然後他發現這些語言需要他來溝通,需要他來讀懂和修復。
文成堂修復工作室一角
這時候恰巧遇到了一個香港的朋友,他是英國劍橋大學畢業的,經常到北京來找張春林聊天,談畫,談書法,看傢俱,終日清談。
他帶來了幾本英國人修復傢俱的書,還告訴張春林英國有傢俱方面的修復師傅和常識。“那我就說,你能不能從英國請個師傅,讓他帶我們三個月,我呢,付不起那麼多錢,但是他可以分散時間來,我可以分開付錢,這樣還能帶他在北京多玩幾次,看看風景。”
傢俱修復就這樣開始了。這一頭紮進去,他的人生就和修復分不開了。
文成堂修復工作室一角
不過,留了幾十年的及腰長髮,有一天他發現是該分開了。“最胖的時候體重有170斤,蹲不下去。有一天我就想,有必要吃那麼多嗎?人生不應該活得簡潔一些嗎?我就把體重減到120斤,然後把頭髮也給剪了。”
這是七八年前的事兒了。後來他連車也不開了,出門就叫車或者坐地鐵。“簡單嘛,在地鐵上還可以畫畫。天冷的時候,沒事也去咖啡店畫畫,生活越簡單越好。”
文成堂的第一次搬遷
·TUI CANG·
我們到訪的時候,是四月的最後一天,文成堂剛剛結束第一次大規模搬遷。這次搬遷工程浩大,從去年夏天開始,足足搬了大半年。
數以萬計的古傢俱,雖被整理安置過,但這兩千多平方米的空間,依然被堆成了倉庫。有些桌案放在過道邊,隨意疊放著書本,有的上面還放著張春林的布鞋和啤酒罐。大部分傢俱是拆散狀態,或疊或架,一些花板依牆而立,一些雕刻精美的構件,四處散落。
這樣堆積古傢俱的場景,在今天很難見到了
待客區域在進門左手中間,他們略微打掃出來一小塊相對整齊的地方,還是舊展廳的那張束腰馬蹄石桌,還是那一套舊茶具。
甚至連不遠處他睡覺的榻,也鋪著原來的綠毯子。榻前的石頭方桌上,隨意地丟著筆筒、車鑰匙、煙灰缸、眼鏡盒,以及一杆他喜愛把玩的長兵器。
榻邊還有一張木板凳,被臨時用來放插座和燒水壺。閒時他就在榻上打坐,喝茶,抽煙,讀書,晚上被子一拉,和衣就睡。
臨時辦公桌
張春林在庫房的休息室
“張老師生活簡單,同樣的靴子就買很多雙,一直穿。留有一雙新的出門穿,就是進城才穿。”他的助理潘琳講了個笑話,“他那鞋子一年四季都不換的,夏天的時候也穿著軍靴。有天一大姐問說,您穿這靴子不熱嗎?然後他特別詼諧地說:我這鞋底有空調。”
真的是生活簡單到不能再簡單。
從搬遷開始,張春林吃住都在廠裡,沒有回家住過。潘琳笑說,搬個家,從酷熱到嚴寒都經歷過了,蠻有意思的。原來的文成堂空間設施完備,溫暖舒適,到這之後又回歸到原始社會了,一切從頭再來。
搬遷之前的文成堂溫暖舒適
過完今年春天,這次搬遷就完整地經歷了春夏秋冬四個季節。春夏秋還好過,最難熬的是冬天。因為還沒開始裝修,廠房沒有供暖,而在北京零下十幾度的冬天,沒有暖氣幾乎是種酷刑。於是,去年冬天的文成堂門口,時常能見到這樣一番景象:張春林和幾個工人一起,蹲在廠房門口抽煙曬太陽玩手機。
去年冬天的文成堂門口,張春林每天和工人一起抽煙曬太陽
“中午吃點飯,晚上吃點菜,必須吃盤苦瓜。晚上七點半上榻,盤坐,然後早上三四點就醒了,繼續盤坐。如果不盤坐,根本過不了冬天,太冷了。盤坐後靜下來就不會覺得冷。”說這話的時候,張春林抽著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張春林,
就沒有北作傢俱的修復
·TUI CANG·
在搬遷之前,文成堂在西直河王村路的村子裡,合同簽了二十年,張春林請了設計師歐陽昆侖精心設計,打造成了在北京傢俱界獨具風格的高級展廳,舒舒服服地過了二十年。
文成堂原本在西直河王村路的展廳
去年,合同到期,又臨北京大拆遷,這才搬到了現在的老北京名棗園。
他抬手指向窗外:“我已經請來設計師,重新規劃這裡。你看,這牆都砌得挺高的,外面還有一堵牆,最高的七米;那邊要做茶室,茶室外面有一片花園;後邊是倉庫、修復車間和廚房;這裡將來是畫室、展廳;那邊是攝影室,長年找人合作,為拍這些傢俱用。”
現在的“文成堂”空間一切都需時間營造,修復車間倒是早已開工了。
那天午後,我們離開文成堂,趕當天下午的飛機離開。在去機場的路上,送行的朋友評價張春林,有一句話擲地有聲:“沒有張春林,就沒有北作傢俱的修復。沒有北作傢俱的修復,何來北作傢俱的繁榮?”
我有些動容。腦海裡浮現出他抬手圈地的樣子,想起燕壘生大叔的一句詩: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
後記
·TUI CANG·
由於篇幅所限,這裡僅僅敘述了我所見所聞的張春林和他的近況。關於張春林和文成堂,江湖上有很多版本和傳說,褒貶不一,不做贅述。
但是張春林的助理潘琳女士的這段話或許可作為客觀補敘:
“張先生這個人我不想用好人壞人來評價他,在古傢俱這個行業,他是個爭議很大的人,有很多人非常尊敬他,也有很多人討厭他,或者說恨他,也有很多年輕人崇拜他。
我來文成堂工作已有16年,真正跟他一起工作有13年之久,還有比我還早的一個修復師傅陳紅旗,在文成堂工作已經16年半,其他人也都是10年以上。我想這個資料也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的為人處事,以及他對待工作人員的態度。
無論是留下的修復師傅,還是在外有工作室的師傅,他都認為是傳播修復理解的同行人。他心中有一片淨土,他有他的理想要完成。如果他有時間會進一步去推廣傳播古傢俱的文化。”
文成堂日常攝影:張滕
最後,這次採訪當中有很多有價值的觀點,在這裡單獨以對話形式呈現:
對話張春林
Q_程香 A_張春林
錄音整理_吳少菊
Q:您經營傢俱有兩句名言,一是“沒有不好的傢俱”,一是“與客戶一起成長”,能具體說說嗎?
A:沒有不好的傢俱,這是來自于對傳統的深入認識與學習。每個人都有關於“好”的概念,而我所認為的傢俱,不論是大漆傢俱,還是硬木傢俱,它的好,則體現在“形”上。形是傢俱的根本,而形的最高境界是協調。在對待古代傢俱上,很多人過分癡迷材料,這是根本對形的迷途,也是對古人製作器物的技藝與設計智慧的忽視。
事實上,西方對於傢俱的形的認識高於現在的我們,他們認識了過去的我們,並超過了我們對中國傳統形的認識。
與客戶一起成長,簡單而言就是,不要把傢俱經營僅視作一次商業行為,你的所有知識來自于古人,你發現、瞭解了它,便如實對你的客人講,你的客人瞭解了,他就“買單”,這不是產生了一個訂單,而是他經過你的語言在學習古傢俱,反過來他又會影響你。這是一個反復的、學習的過程。
文成堂修復工作室一角
Q:收藏,研究,修復,辦展,傳播,您對古代傢俱的認識是如何慢慢轉變的?
A:我真正琢磨傢俱,可以說是在2005年以後吧,那時候購藏老傢俱的狀態和原來不一樣了,不再是簡單的買賣,而是清楚了一個自己想要的方向。但實際上,從剛開始做傢俱這行的時候,我就清楚地意識到傳播這種古代器物的重要性。
那時候一年也掙不了多少錢,我們還投入很多資財到傢俱的傳播上,如設計展示空間,請專業攝影師拍攝傢俱,在雜誌期刊上發表文章等等。我想做的只是,把這些從古人製作的器物上習得的經驗、知識,傳達給社會。
從歷史上來說,傢俱一直都在流浪,到現在也仍然是。如何能停止這種流浪,我想“留下它、讀懂它”便是一個好的方式,即通過古代的東西,與古人對話,這對話的過程,就是傳播的過程。這二十年來,買傢俱,修復傢俱,做空間,辦展覽是我的工作,經營不是目的。
修復師都是在這裡工作十年以上的老師傅了
Q:通常一件傢俱的修復過程是怎樣的?您的修復的原則和標準又是什麼?
A:其實簡單來說,就是得有“參照”,一件傢俱只要有參照就可以修。很多人對修復初階的認識就是攢起來,這不行,得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榫頭,都認真嚴謹地去研究才行。
對於一件破損的傢俱,首先得初步評估一下它所需修復的點;之後拆開清理,仔細檢查結構、榫頭等的損壞程度,這一過程通常需要很長時間,因為需要觀察,需要上手去仔細感受——傢俱外觀是形,打開是結構,結構還都不一樣,你看到和摸到一件傢俱的感受是絕對不一樣的;最後就是做漆,做舊,這是一道“化妝”的工序。
修復的最終目的就是盡可能貼近傢俱在古時的形態
傢俱修復是與古人對話的一個極好途徑。在這過程中,你會找到一些古人的痕跡,學到很多不同於今天的經驗知識,再往深處追尋,你會發現古人的智慧,體會到當時古人的用心。修復的最終目的就是盡可能貼近傢俱在古時的形態,因此你得瞭解所修復的那件傢俱的雕刻手法、線條和比例關係。
怎樣才是完美的修復?我想說的是:知道得多,做得少,這才能把一件傢俱修好。一定要先研究,後修復,有時候不動手就是對它最大的保護。
當然,過去的傢俱製作是手工的,況且古人製作一件器物力求長遠,凝結在裡頭的精力與心血也多。我們與古人有距離,這距離體現在認知、瞭解、工藝等各方面,如今的傢俱修復,要追尋這麼多東西其實是一個十分艱難的過程。再好的修復,可能也沒辦法達到與過去的完全一致,但是修復所注入的氣息一定是一致的,得與原有的傢俱協調。
修復所注入的氣息一定是一致的,得與原有的傢俱協調
Q:同樣是修復,也許技術上的修復並不難,但對一件殘損的傢俱而言,您或許是可以給它注入那股氣的那個人,這個是如何做到的?
A:專一和專注。我一直和我的修復師傅們在交流,你要耐心地去揣摩一件傢俱的線條,要尊重它,而非想著完成修復。殘損需要的是技術,它只代表工作時間,不是說殘損的少就修復的快,其實技術問題都可以解決,關鍵是修完以後的組合特難這需要心境的平和。心平氣和是一個傢俱修復者的基本態度,當你小心的時候,才能有所發現。
剛開始工作的時候,事實上出於經營的考慮,我修復一件傢俱同樣會考慮成本等問題,後來,是覺得某些傢俱重要,為了研究才去修復,到現在,這一切都不再考慮了,只為修復,沒有任何的“工作”。古代的器物就是我們的老師,這本書是要慢慢翻的,隨著自己的積累與檢討,才能漸漸做到“放鬆”的修復。
有些老傢俱你不友善的對待、修復,或許以後就看不見了。
Q:怎麼看修復對於古代傢俱的意義?現在傢俱修復行業的現狀如何?
A:最開始的時候,其實我自己也沒有修復的這個想法,那時我知道某件傢俱哪裡有問題,但我自己能接受,這也就過去了。但後來,卻慢慢覺得這是一個搶救性的工作了——有些老傢俱你不友善的對待、修復,或許以後就看不見了。
現在修復行業的狀態,並不好。為什麼我的工作時間這麼長?是因為打從開始重視傢俱修復的時候我就在想,一定要讓年輕人參與進來。現在傢俱修復行業存在一個問題,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引導的問題。有些師傅經驗已經很豐富,對古代傢俱也很瞭解,但大部分人沒辦法很清楚地表達,因為他沒受過什麼教育,以這樣的狀態進行師帶徒的傳承,所能起到的延續作用是不夠的。
從歷史上來說,傢俱一直都在流浪,到現在也仍然是
我這麼多年的主要工作就是修復,到如今,才修復完我所收集傢俱的20%。我突然間意識到這事“麻煩了”,我經常和人聊天說,我已經“死”了,單單是廠裡現在堆的這些傢俱我這輩子已經修不完了。
但正因為我有幹不完的態度,我才不會著急,這事一定要慢慢來。時間一長,或許也會影響別人,這也是好事。
我相信,很多人都已經開始逐步認識到修復的重要性,只不過仍然需要時間。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卻是一個很重要的工作,我已經工作將近二十年了,有時也會困惑,但是每一天都不會感到厭倦。
文成堂修復工作室始終抱著開放的心態
如今我的修復工作室是“公共”的狀態——一些原本從我這兒出去的師傅,他們也會回來問我,有些傢俱他們也拿回來在這裡修。我希望大家在這兒能互相交流,互相學習,互相配合,這很有意思。
文字|程香
攝影|程世達
輔助攝影|程香、張滕
舊照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