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沈也專訪:陰險地叛逆。

沈也,1963年出生于中國福建省福州市,1988年畢業于南京藝術學院。原任教福建師範大學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學院上海設計學院,現任教華東師範大學美術學院,現定居上海。
我們在山裡走錯了路,然後靠共用位置找到了沈也在山上的園子。那會他已經等在門口,光頭,夾克,圍著條灰色圍巾。
莫名想起他在上海居所裡放置的那個金漆人頭雕像,那是他自己:耳朵挺大,表情似乎是在假裝嚴肅又像在斜睨四方。
人們用各種詞彙定義他:觀念藝術家、裝置藝術家、行為藝術家、漆藝術家。我們在二樓的茶室裡同樣見到了兩個“他自己”。
但他告訴我,其實他什麼都不是。

21種人格
·TUI CANG·

一張高噪點的年代照片,一個少年帶著墨鏡,用細線纏繞自己裸露的上半身,胸前系兩個金屬圓片,被一切束縛又甩脫一切。
這是少年時期的沈也。
沈也作品:《無題》
年代:1985;尺寸:可變
材料:手工、相片;形式:行為
乍然見到舊照片裡年少的他,我是十分委屈的:這怎麼會是沈也?那個玩茶、藏物、造器都十分“東方”的沈也?
然後我看到了他的作品:捆綁、攻毒、點石成金、麻、破夾克、鞋子、蛇、烏鴉、喝紅了頭的男人……這些作品一步步讓我接近了“觀念藝術家沈也”,一個表達尖銳直接,思想前衛的藝術家。
沈也作品:《捆綁》
年代:1986;尺寸:可變
形式:行為
沈也作品:《攻毒》
年代:2007;尺寸:5000X700X300mm
材料:中國漆、昆蟲標本;形式:裝置
沈也作品:上海世博《超戒》
年代:2010;尺寸:6000X6000X1800
材料:鋁合金 ;形式:裝置
沈也作品:《樽》
年代:2013;尺寸:2000X1800X1800
材料:中國漆、貼金箔;形式:裝置
而他現在就坐在我面前,眼睛很大,不泡茶的時候抱著雙臂跟你說話。
他的身旁放著自己做的茶棚,標準的宋代審美;他喝老岩茶,用著自己做的漆盤;他收老傢俱從不束之高閣,哪裡有用放哪裡;他收老器物純粹喜歡,不賣不售……
沈也自己用漆和竹做的茶棚
院子裡隨手放的老石頭
屋外就是一條溪流,不說話的時候盡是水聲
這才是我記憶中的沈也。
但是,撇開身邊的器物、氛圍,我突然覺得他接近了那些觀念藝術作品。因為,現在的沈也身上依然隱隱可見那種玩世不恭和少年時期獨有的銳氣。就好像兩個不同的人共生在了一個身體裡。
人工挖了湖,又種了竹,最後便宜了鵝和鴨
2000年,他和幾個朋友開始在山上造起房子。
他們挖了湖,造了木橋,妄想哪天能對湖賞月,結果現在成了鵝鴨的散步之所。
後來,幾個朋友漸漸退夥,他依然堅持,買了上千株樹種在四周。守家的工人在四周種菜看雞鴨,沈也往往在上海呆幾周就回福州窩著,不知是惦記那些經常“被洪水沖走”的雞鴨,還是懷念這個隱世之所。
沈也的”桃花源記“
他領著我們從一樓逛到頂樓,又沿著溪流上山。
一樓架空,一個個木箱封條裝滿了他的裝置作品;二樓做成茶室、臥室和廚房,放著他喜歡的老器物和他自己親自動手做的新器物;頂樓則用木架子搭了個高臺,放眼望去,滿目翠黃。
傢俱、器物,很多是他親自動手做的
隱世的、文氣的、傳統的、當代的……僅僅這山中的一個園子,似乎就裝了不下五個不同的他。
我說,你到底有多少種不一樣的姿態,你要分裂21種人格嗎?
他大笑,21種人格?我爭取吧!

做漆時覺得自己在墮落
·TUI CANG·

《永恆》:一根頭髮絲兒垂下來,大漆順流而下,最後凝結成一點點生命的軌跡。
沈也作品:《永恆》
年代:2016;尺寸:可變
材料:發、中國漆;形式:裝置
這是我見過的最接近沈也的作品。
從社會表達開始轉向人類哲學思考,開始東方,開始中式,開始真正大融合成自己——這就是中國觀念藝術家沈也。
沈也不同意。
他不喜歡人們用任何一個詞語甚至任何一個字來定義他,比如漆、比如裝置、比如東方……這一切在他看來,不過是元素而已。所有的一切,都是為觀念服務。
“玩物”的沈也
推翻一切,重塑一切。我們俗世中把這個稱之為“叛逆”。這個字用在年少時的沈也身上極為妥帖。
“孩時去爬樹,我爬到一半,扭頭發現小朋友都不見了,再往遠一看,是我爸來了。”沈也回憶孩童時期,第一個跳進腦子裡的是父親的嚴厲。
他的父親沈文先生是傳統版畫藝術家,寫得一手好書法。受家學影響,沈也後來也學了油畫,接著在大學時候就開始玩起了裝置藝術和行為藝術。
那時候雖然正值85新潮,但許多年輕人對到底什麼是“裝置”,什麼是“新藝術”並不懂。在那時,沈也創作了他的第一件作品《無題》。
20來歲的他崇拜西方藝術,對傳統是不屑看的,30來歲,人們漸漸在他身上打上“當代”的時候,他卻迷上了茶、紫砂、太湖石,到各種古代藝術品——他開始往傳統看。
沈也在上海的家:半齋
於此同時,他又熱衷於打破傳統的常規:關於紙墨的展覽,別人是書畫作品,他用白紙、浸泡過墨的白紙、有主機殼搭建了一個現代的留白世界;做漆器,不沉迷于傳統的工藝美術中,僅僅是材料很傳統,造型充滿現代氣息。
他總是在所有人開始接受他的某一面時,又立刻將之推翻重塑,包括“漆”。
近些年,他有了一個他不太喜歡的符號“漆藝術家”。
“在做漆的時候,我經常覺得自己在墮落。”他這麼形容漆帶來的感受,“那是一種無形的力量。漆確實是很美的東西,潛移默化,就好比我們走向深海的時候,沙灘一定是緩坡,不是懸崖式的。如果是懸崖,你就不走了。而我現在就在走那個緩坡,越陷越深。”
沈也作品:2013 國際漆三年展《修裡髹外》
年代:2013;尺寸:2500X1500X1500
材料:中國漆、貼金箔;形式:裝置
沈也作品:《點石成金 》
年代:2014;尺寸:可變
材料:中國漆、金箔、木箱、鳥標本
沈也作品:《金法》
年代:2014;尺寸:2400x550x300mm
材料:中國漆、金箔、有機盒
沈也作品:《物》
年代:2016;尺寸:15000X3000X4000
材料:中國漆、金箔、電線;形式:裝置
他在作品中用過很多元素:木、頭髮、人體、石像,甚至影視,突然意識到被漆定義,他恨不得馬上不用漆。因為不願陷入“追求極致審美”而弱化觀念表達。
你過去是很直接的叛逆,現在也叛逆,藏起來了。我笑話他。
他一邊泡茶一邊斜著眼睛看我:陰險地叛逆。

就像魯迅的《呐喊》
·TUI CANG·

沈也並不是一個喜歡總結的人,也不喜歡向人解釋他的觀念作品。
他覺得藝術家一定是表達自我和批判世界。表達完,就到此為止,觀眾怎麼理解,那是他們的事。
他不像許多人抓住一個點,一定要一個答覆,像美國的拳擊手,一定要把你打趴下為止。他更多是表達後就放下,去等待。
等待的過程可能就是躲在自己的世界裡,做一些自己覺得“墮落”的“審美”上的事。
沈也作品:《麻》
年代:2007;尺寸:1500X1500
材料:玻璃鋼、中式木傢俱;形式:裝置
沈也作品:《風景》
年代:2005;尺寸:可變
材料:雞、鏡子、警報器;形式:裝置
足療、搓麻、喝酒,他用三個層次表達現代男人的“麻”;雞、雞叫、報警器、旁觀的人群,他把這個作品命名為《風景》……
隔一段時間,他一定要出來吼兩句,批判一下社會,批判下人類,用漆或者用其他任何介質。
“就像魯訊的《呐喊》。”這是一個情緒的出口,出完之後,又回去吸收,準備下一次的“呐喊”。他相信未來一定比過去好,藝術家並不能解決問題,但可以提出問題。
沈也已經不年少了,他的銳氣在慢慢隱藏起來,卻從未消失。
直到現在,他還每天打網球,跟許多18歲的學生們在一起,一打就是兩小時。他也喜歡跟老朋友們聊聊天說說理想,但所有這些,好像都只是“出來考察下人類社會”,所有他聽完有道理的意見,“最終一個沒用。”
他逼自己始終保持精力和銳氣。他喜歡那個18歲的自己。
木縫裡的詩情畫意
窗外的楓葉落在池子裡
一窗之內,春秋兩色
老茶耐泡卻也終於喝到了底。
抬頭間,我望見斜對面的兩扇玻璃窗,一面是火紅的楓葉,一面是翠色的綠竹,就在這一窗之內,春秋兩色。
我突然有點期待沈也即將展現的剩餘十多種人格。這就好像,我在他一大堆叛逆的、不可一世的、直接的、用西式表達方式所呈現出來的作品中看到《永恆》時候的驚喜一樣。
裝置藝術家?漆藝術家?觀念藝術家?
也許,沈也就只是沈也吧。人們不能定義他,甚至他也不能定義自己。
沈也在上海的家:半齋
沈也在福州山上的家
離開的時候,我又想起那兩個人頭像,我已經想不起它到底是一副什麼表情。但我記得上山時心中帶的那個疑問:為什麼沈也將上海的書房叫“半齋”?
大抵因為沒有什麼能夠完全定義自己,於是,只能“半齋”。
文 字 | 鄭三觀
攝 影 | 程世達
編 輯 | 程 香
作品照片由藝術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