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深。
韓熙載的府邸依舊燈火通明,賓客們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清歌豔舞。
又是一場歡愉而荒縱的夜宴,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個夜晚都會在這裡上演。
但無論是當時被派來繪下這個場景的顧閎中和周文矩,還是韓熙載本人都無法想像,這樣的場景——“韓熙載的夜宴”將成為後世畫家們不斷追摹的母體和藍本。
在之後的千年裡,無數畫家或是描摹,或是臆想畫出了一幅幅《韓熙載夜宴圖》,而韓熙載當年的夜夜狂歡,延續成了千年狂歡。
橫屏觀看:《韓熙載夜宴圖》
這一切源于李煜的一個命令。
北宋《宣和畫譜》卷七載:
“顧閎中,江南人也。事偽主李氏為待詔。善畫,獨見於人物。是時中書舍人韓熙載,以貴遊世胄,多好聲伎,專為夜飲,雖賓客揉雜,歡呼狂逸,不復拘制,李氏惜其才,置而不問。聲傳中外,頗聞其荒縱,然欲見樽俎燈燭間觥籌交錯之態度不可得,乃命閎中夜至其第竊窺之,目識心記,圖繪以上之,故世有夜宴圖。”
野史裡的韓熙載是肆意荒縱,同時也是忍辱負重的。
作為一個從北宋奔赴南唐的才子,他雖有赫赫聲名,愛才的李煜最初給了他高位,但沒有幾個帝王能夠大度到放心任用別國的臣子,更何況這個國家如今還威脅著本國的安全。當年的李煜或許是真心欣賞韓熙載,才予以高位,委以重任的。但是與國家間的傾軋相比,才情顯得那麼不值一提。
身份尷尬的韓熙載能怎麼辦呢?總不能把一顆心剖出來說:我是真心的啊。
皇家可不相信什麼真心。所以就只能用夜夜笙歌來打消帝王的猜忌——你看,像我這樣一心只在歌舞享樂的人,是沒什麼前途的。
以上皆是無數旁觀者和後來人根據一定事實給出的解釋,這裡頭到底有多少的心機與政治的博弈是三言兩語說不清的,事實如何,恐怕連當事人都不懂自己的心。
但無論原因如何,“間諜”畫師顧閎中就這麼去了,同行的還有周文矩——他同樣也是這個時代著名的畫師,回去後也畫了一幅《韓熙載夜宴圖》,早年的邊角料裡還能找到有人說見過這幅畫,但在元代後就已經不知去處,如今連摹本都找不到一個。
如此就有流傳千古的顧閎中繪《韓熙載夜宴圖》。
人們追捧它傳奇的故事背景,“扒”遍了所有和這張畫相關的人物——連裡面一個有名有姓的歌伎都不放過,甚至連其中所繪的器具都“雞犬升天”成為一個個研究課題。
千古一畫,不過如此。
但流傳至今、被譽為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的,卻不是當年間諜般觀察的顧閎中所繪的那幅,真跡在千年的流轉裡,不知遺失於何時何地。如今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這一版本,曾經被認為是顧閎中的真跡,但這個說法在90年代後被否定。
那麼,是什麼人,又為什麼畫了這麼一幅畫?
目前的考證只模糊地鎖在了宋代,至於是北宋還是南宋,仍未有定論,只餘一個“被認為是最古、最為可靠的版本”的結論。
引首是明初程南雲篆書題“夜宴圖”三個大字
前隔水存南宋人殘題“熙載風流清曠,為天官侍郎,……”20字。最後”著此圖“三字前應為作者名,但被人刻意截去。
這幅《韓熙載夜宴圖》,長335.5釐米,寬28.7釐米,無款。引首是明初程南雲篆書題“夜宴圖”三大字,前綾隔水上有清高宗乾隆帝一題,前隔水存南宋人殘題“熙載風流清曠,為天官侍郎……”20字。
故事隨著卷軸的鋪陳而展開。宴會終於開始了。
千年前的那場豪宴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床榻,黑色金花維帳,紅色的被子隆起,露出了一截琵琶,仿佛在暗示著琵琶的主人就躲在被中。
這個看似簡單的畫面,奠定了荒誕不羈的基調——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正經宴會。
第一幕“聽樂”。這是出場人物最多,也是傢俱最多的一幕。出現了三圍屏式羅漢床,床榻,炕桌,刀牙板平頭案,靠背椅,屏風。屏風繪著無數寧靜美麗的山水,也環視著這個奢靡的宴會。
值得注意的是這張床與我們後世得見的架子床、撥步床都有所不同,三面全封閉的高圍屏圍著整張床,只有一截圍屏可見,其上繪的是小舟飄搖、寓意模糊的山水畫,同樣風格的繪畫在在宴會中比比皆是。
這個容後再說。
床的一側放置著一高一低兩副衣架。
髹黑漆,衣架兩段上翹、內卷呈牛角狀。其上搭有紅色的袍子,這裡演示了古代衣架的正確用法,是用來搭披衣服,而不是像我們如今這樣懸掛的。
畫面向右,主人公韓熙載隆重登場了。
橫屏觀看:《韓熙載夜宴圖》裡的人物關係示意
韓熙載902-970年,本畫的主人公。其博學多聞,才高氣逸。舉朝未嘗拜一人。善為文,史稱“制誥典雅,有元和之風。”晚年放蕩嬉戲不拘名節,府中常設夜宴。
他頭戴黑色高冠,身著綠衣,旁邊著紅色衣服的賓客是狀元郎粲,他是韓熙載夜宴席上的常客。兩人同坐于羅漢床上。
郎粲,南唐第一進士,好歌舞。
他們身下的羅漢床是極其罕見的制式。
整體呈“凹”型,除了凹進去的地方,四面都有圍子,只不過正前方的兩個圍子較矮,韓熙載的手就搭在了其上。也沒有後世纖細或粗壯的腿足,而是箱型,這樣的制式無論是實物還是在其它畫作中都不得見,是早期傢俱發展尚未成熟時的特殊產物。
畫面中的羅漢床整體呈“凹”型。
羅漢床前座椅上的兩位賓客,約是教坊副使李家明和紫薇郎朱銑,坐得較遠的中年男子為太常博士陳致雍。
三人所坐的椅子皆無扶手,搭腦兩端的形狀與床榻旁的衣架一致,中間部分弓起,也稱“牛頭椅”,這種制式在宋元非常流行。
李家明,任教坊副使,常出入于韓熙載家中,教授其妾伎音樂。
陳致雍,為太常博士,與韓熙載交情甚好。
朱銑,南唐著名書法家。
椅背上均有椅披,這是古代椅具的標準用法,椅披的使用一直延續到清代,但在唐代和五代文獻中並無關於椅披的記載,至宋代,才有部分書籍與畫作提及。
三人坐的皆是“牛頭椅”
因此,這也是人們認為這幅畫非為五代所作的例證之一。
在場的還有韓熙載的門生舒雅,妾伎弱蘭和王屋山諸人。眾人面前陳設的幾案很有宋代特徵:長桌有夾頭榫的牙板或牙條,腿部也添加了橫棖。桌子高度稍高於椅子的坐面,不超過椅子的扶手,比例結構和後世都有所不同,可視為從矮型傢俱過渡到高型的例證之一。
眾人面前陳設的長桌很有宋代特徵,有夾頭榫的牙板或牙條,腿部也添加了橫棖。
幾案上擺著樽酒果品,但沒有人關注這些——所有的人視線都凝聚在韓熙載對面高髻簪花,長裙彩帔,懷抱琵琶的女人身上,她是教坊副使李家明的妹妹李姬。
李姬,教坊副使李家明之妹,深得韓熙載寵愛。
時光定格在了所有人屏息傾聽的這一刻。
這是第一幕,也是傢俱最多的一幕,這裡我們可以發現,器具營造了整個畫面場景,建築結構被直接省略——大背景為只透出些許空隙的屏風。
這幅畫中,所有的傢俱都是髹黑漆,並且都可以稱之為高型傢俱,其中有三人垂足而坐,兩人坐于羅漢床之上。
在此畫被斷代為五代的時候,傢俱史的一部分研究也曾因為它得出錯誤的結論,即認為五代時期已經垂足而坐,直到90年代後隨著此畫斷代為宋代而逐漸糾正。
屏風代表他的心
視線繼續往右,李姬身後的屏風後,出現了一個正在擊鼓的韓熙載,這是這幅畫的第2個韓熙載,而後還將有3個韓熙載“上線”——當然不是因為他練了分身術,而是因為畫面被分為了5個段落。
第二幕“觀舞”,韓熙載看起來興致勃勃擂起了“羯鼓”助興,表情卻顯得並不是很愉悅。
中國的長卷畫是獨特的,你可以將它看做是連環畫,但它又不止於此。它像是電影的長鏡頭、搖鏡頭,景別變動中,同一人物一再出現。
在這幅畫裡,第一幕“聽樂”,二幕“觀舞”,三幕“暫歇”,四幕“清吹”,五幕“散宴”,韓熙載出現了5次,其他人物也有三兩“出境”。
在這其中,不同形制的屏風,分隔了多個場景並又將它們巧妙地銜接在了一起。
在第二幕“觀舞”的場景裡,除了韓熙載的好友德明和尚尷尬地拱手背立之外,所有人都在興致勃勃地看王屋山跳“六么舞”,韓熙載甚至挽起袖管,擂起了“羯鼓”助興。
即使挽起袖子擂鼓,也是不快樂
但歡樂場景裡的韓熙載並不快樂,甚至整幅畫的5個韓熙載似乎都滿面愁容。這種看似與事實並不相符的場景讓人想起了頻頻出境的屏風上所繪的山水。
從第一幕到最後一幕,韓熙載一直都神情不屬。
在這兩個以及後來的場景裡,畫裡所有的屏風、圍屏上畫的都是臨水懸崖,叢樹斜出,小舟飄搖。
這種特殊的安排意味著什麼?
當然不是因為宴會屏風原本就是如此——其上所繪山水為宋代馬遠的風格,這種宋代特殊的表現方式當然不會出現在南唐一個官員的府邸上。這也是諸多專家斷定此畫並不是顧閎中所繪,而是應為宋人摹本的論據之一。
宋代,山水屏風成為文化或者文雅的廣泛象徵,畫家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運用了這些。
屏風中的山水是如此縹緲而高逸,人們預想中這樣的屏風對應的畫面應該是像《勘書圖》那般,屏前讀書,山水與文人相稱,正統的文人雅士場景。
《韓熙載夜宴圖》中的山水地屏,描繪的皆是臨水懸崖,叢樹斜出。
而《韓熙載夜宴圖》中卻是無數寧靜美麗的山水環視著奢靡的宴會,仿佛在暗示韓熙載掩藏於荒縱下隱逸的期望。
夜夜笙歌真的是他所願嗎?或許一部分是的,但也或許就像他曾對德明和尚所說的:“吾為此行,正欲避國家入相之命。”
無奈,頹唐。只得醉生夢死。
韓熙載的告別
無論心裡的小劇場如何,戲還是得演下去的。
第三幕“暫歇”,床榻與羅漢床再次出現,他們依舊被山水屏風環繞。
方桌腿間有一根或者兩根橫棖連接,桌面與腿上端的交接處,有替木牙子裝飾。
夜宴的第三幕,親自上陣擂鼓後疲憊了的韓熙載草草套上外袍,和四位侍女同坐在羅漢床上,一侍女正侍奉他洗手。
第一幕中就出現的床榻,床上有人
第三幕裡,床榻再次出現,只是帷帳換成了紅色。床上還是有人。
在這裡,床榻與羅漢床很有趣地並排出現,這應該是現實生活裡少見的場景。羅漢床的制式與第一幕的相同,床榻的裝飾則稍有不同,為紅色金花帷帳,藍色的被子,唯一類似的則是床上依舊有人。
夜宴過半,一侍女端來茶點,一妾伎在準備樂器
旁邊一侍女托來茶點,準備喂投鬧累了的主賓們。
另一妾伎在準備著簫、笛和琵琶,告訴觀者目前只是中場休息,畫中的火燭已燃至一半,預示著夜宴時間已經過半。
到了第四幕“清吹”,休息過後的韓熙載變得更加隨性,衣服解開,袒露胸襟地坐在椅子上揮著扇子。
第四幕“清吹”,韓熙載身下的椅子叫太師椅,因靠背平直展開,如宋代官僚平翅冠帽式樣得名,腳踏與椅子是連體的,這樣的做法在後世幾乎不再出現了。
韓熙載身下的太師椅
其身下的椅子叫太師椅,因靠背平直展開,如宋代官僚平翅冠帽式樣得名,明顯是宋代後的產物。並且腳踏與椅子是連體的,這樣的做法在後世少有出現。
中間的五位妾伎坐成一列,參差婀娜,從最右側的妾伎和手執拍板的李家明所坐的坐墩可以猜測出其具體的形制,制式與其它宋畫中的幾乎完全一致。
雖然妾伎們賣力地演奏著,但似乎所有人都各有心思,目光毫無交集。李家明看似無所謂地打著板子,韓熙載在和寵伎說著話,畫面的一角,一位元男子站在屏風旁,回首與屏風外的女子竊竊私語。
到了最後一幕,宴會終於結束,傢俱只剩下了一件。
第五幕“散宴”,向著右方的韓熙載似乎在向賓客揮手告別,又或許是回望過去,和過去的自己告別。
唯一坐著的是陳致雍,兩位妾伎圍著他,舉止親密,似乎在依依不捨。他身下的椅子,是連著腳踏的牛頭椅,也是這幅畫中,一個新的椅子樣式。
畫面末尾,舒雅在安慰著哭泣的妾伎,仿佛在說,我明天還會來的啊。
舒雅:我明天還會來的啊。
夾在他們中間的主人韓熙載,反而是孤獨一人。他向著右方,似乎在向賓客揮手告別。
而從整幅畫來看,又像是面對著前面發生的宴會。
再見,韓熙載
或許,他也是在回望過去的自己。匆匆幾十載,當年意氣風發滿懷抱負的少年,如今過成了這副油膩模樣。
造化弄人。也罷,揮揮手,向過去的自己告別吧。
拖尾的提拔與收藏璽印,年代從南宋至民國,傳承有序。
參考資料
◇ 美巫鴻著,文丹譯.《重屏——中國繪畫的媒介與表現》
◇ 邵曉峰.《韓熙載夜宴圖》斷代新解
◇ 褚炯.從“韓熙載夜宴圖”看宋代之前的中國古典傢俱
◇ 韓熙載夜宴圖App
感謝張志輝先生對本文提供的幫助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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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湯石香,是一位92年出生的女漢子。畢業不過三年,因著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興趣和熱情,一點一點地挖故事,摳素材,編織出了這樣一篇讀來輕鬆卻又引人沉思的文章。故事講得很完整,代入感很強,能感覺到90後如果沉下心來,釋放的能量是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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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