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從“蘋果樹下”悄然退隱,在松蔭藝術不時現身。我是藝術門外漢,不敢妄議松蔭書畫的林林總總,就說說我與董先生的故事吧。
我有緣識荊源于蘇雪林先生。
我端的出版人的飯碗,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從歷史的枯井中“發現”了蘇先生這塊閃光的青瓷,擬為她出一本自傳。
文稿堆在案頭,一位年輕的同人瞟了一眼:“蘇雪林,哪個省冒出來的新秀?”
感慨之餘,我為《大公報》寫了篇《百歲人瑞蘇雪林》。俄爾,《大公報》編輯給我寄來一頁剪報,那是董橋寫的《蘇雪林是誰?》,他說拙文“長而有趣”,那大抵是客氣話,蘇雪林是他成功大學時的老師,只不過是我的文章勾起他對蘇先生的懷念罷了。
最初通信,我多為禮節性問候,而董橋總是每信必複,接著我便向他組稿。
董橋婉言謝絕:“我不想在國內亂出太多的書,敗了讀者的口味。”
他是一位珍惜自己羽毛的謙謙君子。
董橋
節錄《從前》之《寥寂》
69x18cm 紙本水墨 2017
2004年,我行將退休,竊思當一輩子編輯,未編過董橋的書,總覺得有點遺憾,複又舊事重提,戲說此舉將作為我告別編輯舞臺的謝幕作品,“權用它作為我們友誼的一種紀念”。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於是有了《舊時月色》。
我們的合作總體是愉快的,但不諧的小插曲總隨左右。照出版社的原意,《舊時月色》擬納入一套叢書,叢書要求作者提供照片,以便圖文並茂易於發行。
我將此事告訴董橋。他表示抱歉:“照片是不能從命的。”
又說他平時討厭拍照,也沒有什麼生活照。同時表示,“如果出版社不能破格不登照片,此書可以不出版,或不列入該書系出版。”
他不無風趣地說“人生已經充滿了妥協,這個小原則我想守住……六十一歲的人應該有資格提出這樣的要求。”好一個不事張揚、有風度的紳士。
由於內地、香港大文化背景不一樣,初選篇目被“我”刪去了七篇,我示董橋過目。他很爽氣地表示:“都沒問題,我只要求要刪的最好全篇刪去不用,千萬不要刪文中字句而若無其事地照登文章。”這是他做人行事的風格與準則。
《舊時月色》問世了,讀者反映相當熱烈,一版再版。
董橋
觀秋月春風盡是三空妙諦,聽晨鐘暮鼓無非一點禪機
61.5×7.6cm
灑金蠟箋 2017
舊月太迷人,逗起一撥董迷們的興趣,他們很想得到董橋的簽名本。董橋遠在香江,深居簡出或不得出,董迷們便按圖版權頁索驥,紛紛找上我的門,索其聯絡方式或代求籤名,逼得我充當董府看大門的角色。
我為友人“斷橋”多多,也為友人“搭過橋”,不在少數。
董橋七十華誕,楹聯學家毛樂耕撰了副嵌名壽聯,“董理華章思匯海,涵凝墨韻藝為橋”,請臺灣百歲老書家趙松泉先生書寫,托我轉交。我感於他們的盛情當了“二傳手”。他本無所求,只表一個讀者對作者的欽敬罷了,而董橋禮數極周,給兩位先生各寫一函致謝並酬贈新著。
董橋
節錄《白描》一代人的氣韻
31x41cm 紙本水墨 2017
我發現在董迷群中,女性多於男性。女性又以中年知識女士為最。
廣西一大學中年女教師T,在讀了《舊時月色》後,“轉了十八道彎”終於找到了我。電話中她坦然向我索董橋的信址與電話。我說如有信函可代轉。她說想與董老師直接通信。我堅拒,說我與董先生有約在先,不便破例。她求我網開一面。
我問為何非要“面對面”?
她說看了董老師《湖藍綢緞》後,一時興起上街買了一段湖藍綢料子,做了一件旗袍,她要穿著這旗袍照張相給董先生看看……我聽罷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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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橋
清白家風
15×63.5cm 灑金蠟箋 2017
時過五年,這位T女士又找上門來,雲:她的先生經營一家品牌衣飾公司,產品品質奇好,想送董老師一件。如此盛情,我不能貪污,只能說我可將此意轉達董橋,悉聽他便。
董橋回復的內容自然在我意料之中,但在信中再三地囑我轉達他對T女士的謝意。
2012年,T女士告訴我一件趣事,她常去香港,知道董橋常在陸羽茶室招待客人,她每次去港,都要到陸羽茶室去吃茶點,希望能有次意外邂逅。沒有奇跡。某次,她帶的行李多,想寄存茶室,服務員說他們沒有寄存業務,後來她說“我是董橋老師的學生”,服務員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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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橋
節錄李清照《一剪梅》
16×61.5cm 灑金蠟箋 2017
我與董橋有不少共同的師友,諸如張充和、黃裳等。某年黃裳與大陸文壇“刀客”韓石山筆戰,硝煙彌漫。
我將此事語董橋,董橋說黃老先生年事已高,我們不應惹他生氣,想想辦法才好。好在韓石山與我有30多年的交情,我將董橋的話轉致韓兄,石山居然爽氣地表示“就此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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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橋
節錄王禹偁《點絳唇》
16x61cm 灑金蠟箋 2017
董橋為我的《名家翰墨》作序,賜我法書,題贈新著等等,對我之請似乎有求必應。近二十年來,他致我函紮一百七十四通,手寫的約占四分之一。2011年前後,我因薦介黃宗英、呂恩稿給“蘋果樹下”,一時我倆函劄往返,真如過江之鯽。
董橋與林青霞友誼篤深,某年他來信雲:他為青霞的文字潤過色,青霞送他一刀上好宣紙。我眼皮淺,問可否讓我分享美人贈物,他立馬寄來。青霞的《雲來雲去》出版,我說我想要本簽名本,董橋一句話,林青霞旋即寄來台版題贈本。
一輩子不敢說大話的我,如今老了,無所謂了,斗膽說一句“我的朋友董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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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昌華
中國作協會員,資深文學編輯,江蘇文藝出版社原副總編輯。
致力於文化名人傳記短篇創作。
著有《曾經風雅》《民國風景》《故人風清》《百年風度》和《名家翰墨》等。
其作品曾獲第三、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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