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書房-高宇輝:湊著一公分門縫,窺看千年中式氣韻。

高宇輝
1962年出生於泉州。
福建師範大學美術學院教師,
福建手作創意藝術協會會長。
長期從事環境藝術空間的教學與實踐,
致力於探討中國古典人文精神與當代文化空間的關係。
“我有兩張明代的破椅子,坐上去嘰嘰嘎嘎,我覺得很好。”
這是第一次上門拜訪高宇輝後留在手機備忘錄裡的一句話。
大半個月後無意中翻出來,一下子還記不得寫下它的初衷。不過幾秒鐘,一個人物形象慢慢浮出來:頭髮自然卷起,鼻子高挺,說話時身形不動,語氣卻生動得不得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兩手搭在茶桌上,眼睛微縮,露出一絲愜意來。
幾天後,我就見到了他口中的明代破椅子。

器物,氛圍,空間
A study

那是一張明式四出頭官帽椅,材質不見得多好,櫸木的,放在茶器邊上,是他常坐的位置。
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這組老傢俱他用了十年。這屋裡的器物,也大多是這十多年一點點置下的。
明 櫸木 四出頭官帽椅
17年前,他在福州五四北山腳下置下這棟房子,那時候他在室內設計這行已經幹了15年。
經過兩年的設計施工,2002年,一家老小搬進來。上面三樓為一家子正常起居之用,沿著樓梯下到最底層,是他的書房。
樓梯正對著是廳堂,隨著主人右轉,左前方才是正經待客的地方。
樓梯下來右轉才是實用的“起居空間”
茶已經煮上,咕嘟咕嘟在邊上冒泡。
一個牛角茶船往跟前一擱,往上置一個白瓷杯,捏起一個陶罐子往裡倒。連悶兩杯老茶,這才開始細細打量這間80平左右的書房。按他的說法,“就搞個結構,簡單的幾個大柱子。”
廳堂、待客的茶室、中間休息處、往裡木地台又自成一個靜謐空間。
結構簡單,空間卻著實不簡單。
秦漢、唐宋、明清和現代,幾種風格在這個80平方米的空間裡重新組合,卻顯得一點不衝突。
秦磚漢瓦的舊拓片,加上佛塔磚、琉璃磚,底下一溜的老書箱列著,秦漢的磅礴大氣撲面而來;
櫸木山形紋的具列,搭配後頭的山子擺件,又像水紋又似山形,一組簡單的茶器,山水之間,不由深思茶性……細細一聽,空間中似乎處處內含學問,幾組陳設將讓整個空間充滿了古意和文人氣息。
但一個空間若只是這樣,不免顯得清冷了些。
養了幾年的石榴樹颱風一刮這才發現根早已蛀掉,剪下幾顆石榴曬乾留個念想。
清朝的茶坦雕板,和幾十年的老茶
養了幾年的石榴樹被颱風刮倒死去,他便摘下幾粒果子放在廳堂的幾上留作紀念;
去京都參訪,于黃檗寺撿回來一個松塔,小心翼翼拿來放在茶坦刻板上,這是對日本煎茶道的祖庭——福州福清黃檗寺的紀念。
散落在空間各處的幾個小東西和兩大牆書籍讓整個空間氣韻柔和,沖散了一些陳味,揉進了一些人情味。
沿牆靠著兩大排書,伸手可取
於是秦漢的磅礴大氣、唐宋的文化韻味、明朝的簡潔隨性、現代的慵雅流線,整個空間和他氣息相融,形成了獨屬於他自己的“書房”。
按他的話說,通過一些器物,營造一個氛圍,這就是空間。

收藏,我是花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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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器物,高宇輝玩的時間太久。
32年前,剛大學畢業的他便開始在小橋頭的古玩市場風出雨進,廳堂櫃子上的漢代陶罐就是他的第一批藏品之一。
樓梯拐角處櫃子上的漢代陶罐,是他三十多年前收的第一批藏品
他不貪多。傢俱買一套就極少再買,櫃子買了合眼的,日後再碰上喜好的也把持得住。
但也有例外,遇到“黑老虎”刻本拓片和書箱,他是怎麼也挪不動腿的。
他對“帶字兒”的東西較為癡迷,又喜歡那股子陳舊味,人家逮到新拓片就欣喜不已,他非得是舊拓才入得了眼。
這些黑老虎在他的空間中隨處可見,蔡襄的《茶錄》、吳大澂的秦磚漢瓦……又兼喜歡舊聯子,這邊拆遷弄上一對,那邊洪水沖來金山寺的對聯弄上一邊,整乾淨了一道掛在牆上,將沉在底下的文化氣韻整個提升到空間來。
遇到“黑老虎”刻本拓片和書箱,他是怎麼也挪不動腿的。
碰上對頭的朋友,再搬出一套古書,“黴味加上墨香,然後被蟲蛀得斑斑駁駁,在燈下小心翼翼地翻開,我特別迷戀這種。打開,哇呀,你看多虔誠,古人那種心,我們都很感動。”
他說的是明朝的寫經,經折裝,一共6本,他收了5本。這是他極為得意的一個藏品,據說在國內收有完整版的博物館只有兩家。
但他從不刻意強求,“我不是專業收藏,這個月碰上,或者過五年碰上,對我來說沒有區別。我碰上才買。”
像這樣的情況並不少,諸如煮茶的南宋石灶和鐵釜,也是時隔7年才配上使用,在買到合適的之前,他用的是一隻陶罐。
我笑他,人家花時間,你花的是緣分。
老茶一定要配老器
他把嘴邊的話說完,又肯定我,“二十幾年,收了你現在看到的這些,還有很多你沒看到。花了二十幾年的緣分,人家是花時間,我是花緣分,今天搞兩張,明年再搞一包……後來發現,在福州市里有幾樣怎麼就落到我手上?”
當然,他靠的並不僅僅是“緣分”。
很多時候,是一種文化敏感,他把這種感覺形容為,“有時候,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但就是知道它不得了。”
幾月前,他收到朋友發的一張照片,黑乎乎一個磚頭。
“我一看,不得了!”立馬讓哥們兒下手收回來。
研究了一陣子,他認定那塊黑乎乎的磚頭是佛寺琉璃磚,唐代最高等級的寺廟最重要的地方才會鋪設,因著這一筆又在圈子裡掀起一個小高潮。
唐代最高等級寺廟用的琉璃磚
三坊七巷拆掉的時候,他去溜達,見一塊黑乎乎四方如明清金磚的大石頭,他又直呼“不得了”,拖回來洗乾淨發現是硯石,加上小幾,變成蘇州文人最喜歡的樣式。
就連喝的這茶,也是他幾年前一起收陶罐的時候無意中淘弄回來的。
“成百上千的茶葉罐,都有底款,乾隆的,道光的……不同的罐子、底款,不同的茶,這麼大批,在中國的茶葉歷史上絕無僅有,是奇觀。我們什麼時候見過?”
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茶罐,人家專門做陳列櫃擺放,他就隨意放在樓梯底下。
他立馬開始收,開始研究,發現這是早年山裡人采了茶輕炒晾曬之後放陶罐懸掛梁上作為治病使用,30年以上方成藥。
說著,他又扭頭喊拍照的程老師,“老程,你都沒聞到香味?趕緊來搞一大口。”

我是一個現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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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茶、老器,這是他對兩個以上訪友的日常招待。
一旦煮上茶,就時時盯著,勸你別光聊正經事,喝茶也要緊。客人要走,一定要把壺裡剩下的茶湯喝完,一點不浪費。
南宋的石灶買來後七八年,一眼看見這個鐵釜,買回來一配,果然合適。
日常待客用的茶器,也都是幾百年的老茶器
他有一套石灶和鐵釜,每年只用兩次,一次大年三十,一次初一。從廣西買回來的荔枝炭在屋外燒熟至無煙氣,再放在石灶上煮茶,煮完拿勺子舀到南宋的小陶壺中,再倒入客人杯中,儀式感十足;
他會與朋友中秋之夜在京都用千裡帶去的古茶器品茗觀月;
會在鼓山之巔朱熹手書《海濤天風》摩崖石邊煮水飲茶,遠眺城市燈火,感受一把古人的山水情懷。
即便如此,他一再強調自己是“現代人”。
在他的空間中,釣魚燈、稻草人還有他休息時躺著的皮質躺椅,都是當代最經典的傢俱設計。待客在茶桌,而一個人的時光多是躺著在這張現代椅上,就著一盞落地燈看書,對面音響放著心儀的歌曲。
中間一套經典的皮質沙發,對面一套音響,這是他日常看書休憩的地方。
對現在世人的“傳承傳統文化”,他不以為然。
“人是活在不同的時代裡的,我不是明代人,我也回不去,我們都回不去……中國傳統文化是多時空、多元的,每個時代的中國文化精神是不同的,不能把自己擱在某個朝代。當下這個時代有我們中國獨特的文化風格,往後一千年,也會成為中國文化特徵之一。”
閒暇的時候,他會坐在地臺上,把玩自己的藏品,看下舊拓片。
我想,這個地方或許就是他真正的心之嚮往。秦漢唐宋元明清,在這裡,他看見了千年歷史文化脈絡。
而他也明白,我們的確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書房中有許多書籍有關日本,比如日本的茶道和器物,日本的歷史文化。但相比較日本,他顯然更喜歡中式文化。
地臺上又自成一個空間,雖不常呆,卻是他內心的文化嚮往。
十幾年前家裝界興起“榻榻米”,他非得弄地台,按他自己的話說,“我們自己的東西那麼好,秦漢的,唐宋的,幹嘛學別人。”
我腦中卻留著他曾經說過的一個故事,那畫面令人久久難忘。
“前年中秋,月亮非常圓。日本京都府東大寺內,祭月歌舞,要邀請才能進去,我們幾個沒票,只能湊在門縫往裡看。一公分的門縫,裡面鼓震天下,外面皓月如銀。”
我一直在想,幾個福州人趴在門縫裡窺看日本的文化傳承,遙想古中國也曾有祭月的盛大場景,這是什麼樣的感覺?
“當時是感覺不深的,等到幾個人回到租住的民宿,拿出老器老茶,再配上從福州千里迢迢帶過來的月餅,那感覺,一下子就湧上來了。”
但是,那感覺到底是什麼?他只是眯著眼睛不說話。
秦漢唐宋元明清,生活中遍佈歷史的痕跡,但誰也回不去了。
透過那一公分的門縫,他在窺看日本的文化傳承,那是我們中國已回不去的唐宋文化遺存。
而這間書房,就是他得窺中國傳統文化情懷的那一公分門縫。
只是,前者仍在世間一絲不苟地傳承,而後者,大部分只能通過器物窺看一二。
文人情懷早已說得多做得少,中式傳承往往裝神弄鬼不著四六。
文 字 | 鄭三觀
攝 影 | 程世達
編 輯 | 程 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