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十八學士圖》
禪椅是一種十分特別的傢俱。
它的名字就含兩種功用,一是參禪,一是就坐。
在中國古典傢俱中,把禪修和座椅連接在一起的,只此一件,別無其他。
那麼,禪椅有什麼特點,它的美麗之處在哪裡?我們的古聖先賢,與禪椅發生過哪些有趣的故事?
而最為重要的是,究竟什麼是禪,它對我們的人生與生活,可以有怎樣的作用與意義?
我誠然才疏學淺,但也知道一些消息,或也算懂一點皮毛,故也不妨說與大家聽,或可聊為茶餘飯後增添生活色彩的一點“小意思”。
◎明 仇英 《人物故事圖》
故宮博物院藏
「
晚明名士們的真性情
Chan Chair
」
明清文人撰寫器物的著作中多有涉及禪椅。
但這裡或需先指出的是,所謂文人,並非不事稼穡、不切實際、整日浮想聯翩、整日“之乎者也”的百無一用的“書生”。
“文人”一詞,只是在如今社會,不知是由誰先宣導起來的一個叫法,古人並沒有整天“文人文人”地叫。
古代的“文人”們,例如先秦諸子百家、魏晉風度、屈原、陶淵明、蘇東坡等等,可說都是身體力行地去學習、追求和體悟人生大道的一群人。
他們明理、深刻、大氣恢弘、胸羅萬象,充滿為國為民的無私和追求生命解脫的大無畏精神。
或許是受了“孔乙己”和“範進”之類文章以及古裝電視劇的影響,又或許是立足於物質為上的價值觀,我們如今有許多人,心中總是對著“文人”嗤之以鼻,這真不知是從何說起。
◎元 王蒙《松山高士圖軸》
話題回到禪椅。
文震亨《長物志》、屠隆《考槃餘事》以及高濂《遵生八箋》中,皆有“禪椅”條。
文震亨寫道:
“以天臺藤為之,或得古樹根,如虯龍詰曲臃腫,槎牙四出,可掛瓢笠及數珠、瓶缽等器,更須瑩華如玉,不露斧巾者為佳。近見有以五色芝黏其上者,頗為添足。”
屠隆所寫與文震亨類似:
“嘗見吳破瓢所制,采天臺藤為之。靠背用大理石,坐身則百納者,精巧瑩滑無比。”
文中的吳破瓢,是一位有趣的道人,原名吳孺子,善作畫,也善制器,所作器物精美異常。有一天,他親手製作的一個十分心愛的瓢被強盜給打破了,於是大哭,所以自號“破瓢道人”。
高濂《遵生八箋》也講到吳破瓢,說他曾見過吳破瓢製作的一張幾,形制怪奇,瑩滑如玉,是難得的稀有之物。
◎《遵生八箋》
《遵生八箋》中的“禪椅”則比較簡單:
“禪椅較之長椅,高大過半,惟水摩者為佳。斑竹亦可。其制惟背上枕首橫木闊厚,始有受用。”
禪椅要高大,此外,靠背搭腦的橫木要闊大寬厚才行。
《遵生八箋》是內容非常豐富的一部書。
高濂因為從小身體不好,所以遍覽群書,到處尋醫訪道,收藏到很多秘方,也學到深刻的修養身心的道理。
到了最後,他可以說是人生的一切皆通達了,沒有疑惑,也沒有牽掛,只是“身世兩忘”“始終一念”“味餐法喜”“遊息人間”。
於是,他就作了這部《遵生八箋》。
書中含“清修妙論”“四時調攝”“起居安樂”“延年卻病”“燕閑清賞”“塵外遐舉”等,洋洋灑灑共八箋十九卷,就像養生的大觀園,而高濂自號“瑞南道人”,他的養生,實際也是十分通透的道的橋筏。
《遵生八箋》的文字也很美。高濂無論寫景論道,還是記藥敘方,都娓娓道來,讀之有一塵不染之感。
◎明 崔子忠《蘇軾留帶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禪椅的內容是掛在“起居安樂箋”當中。
什麼是起居安樂呢?
高濂說:
“人能安所遇而遵所生,不以得失役吾心,不以榮辱縈吾形,浮沉自如,樂天知命,休休焉無日而不自得,是非安樂之機哉?”
所謂遵生,便是樂天知命,不為外境所奪,達觀而修養自心,心中只有一片自在的閒情。
得失榮辱的發生,就讓它們發生,不再追逐變幻的環境和自己的身心世界,只是恪守著那一念真心靈覺。
此時端坐在禪椅上,豈不正是“無日不自得”,豈不正是“休休焉”?乃至禪椅不禪椅的,其實也是無關緊要的事。
不僅高濂是“無日不自得”的“休休焉”,文震亨、屠隆大概皆如此,他們都算是晚明的名士。
何為名士?有真性情的人,是為名士。何為真性情?沒有機心,不再矯揉造作了,是為真性情。
◎元 任仁發《橫琴高士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
禪是什麼?
Chan Chair
」
禪椅椅面寬大,造型簡潔,其本意,應該就是用來參禪打坐的椅子。
那麼,什麼是禪呢?
如今禪修的人很多,禪之一字,人們也耳熟能詳,尤其許多文化人,熱衷於研究禪理,也熱衷於實踐禪的精神。
眾所周知,中國禪宗是“教外別傳,不立文字”,講究一個“悟”字,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但這聽起來似乎很簡單,實際上當然是非比尋常的一件事。
◎南宋 劉松年《羅漢圖》
中國禪宗有六位祖師,分別是初祖達摩祖師、二祖慧可禪師、三祖僧璨大師、四祖道信禪師、五祖弘忍大師、六祖慧能大師。
這其中,六祖慧能大師大概最為人們所熟悉,因為他有很多傳奇故事,也留下了唯一一部由中國人撰寫的稱為“經”的佛教典籍——《壇經》。
而達摩祖師和慧可禪師之間的一個故事,或許可以作為瞭解什麼是禪的一個很好的公案。
慧可禪師剛開始接觸達摩祖師的時候,對達摩祖師說,我的心很亂,不能安靜,能否請師父您幫我安心?達摩祖師說,那你把你的心拿來,我為你安。慧可禪師遵循達摩祖師的話,就去找自己的心,找來找去,他發現,拿不出一顆心來,於是說:“覓心了不可得。”達摩祖師回答說:“為汝安心竟。”
慧可禪師大概是看了一下自己的心,發現心中各種念頭雜亂無章,如河流般奔流不息,倏忽生滅,它們並不是自己主動生起的,想拿也拿不了,因此找不出哪一個念頭才是自己的真心。他發現了以後,就說,我找不到自己的心。
可是,能夠知道自己的心雜亂無章,知道自己的念頭如河流、如雲彩,飄忽不定而沒有實際,這本身就是真心的作用,是進入修行之路的第一步。因此,達摩祖師說,我已經替你安好心了。
可見,禪,其實說起來別無奇特,只是一種自省的精神。
人能反省自己,就能發現和切斷妄想之流,然後,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塑造”自己。
能夠觀察自己的心,清楚地知道它處在什麼樣的情緒狀態,生起什麼樣的念頭,這是開始修養之路的第一步。這時候,坐在那一具禪椅上,才是有意義的。
身體坐在禪椅上的同時,也知道自己的心正坐在什麼樣的椅子上,這樣應該是更好、更有意思的。
◎敦煌壁畫138窟中的禪椅與坐禪像
「
祖師禪與如來禪
Chan Chair
」
中國禪宗的三祖,僧璨大師,也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有許多創舉。
原本佛教傳入中國後,寺院都是建在城市裡面,僧璨大師是第一個在山裡建道場的人。而原本中國禪宗不立文字,都是師徒之間以心印心的傳承,但從僧璨大師開始,中國禪宗開始“立”了文字。這就是他所作的著名的《信心銘》。
《信心銘》很短,總共才七百餘字,但朗朗上口,是指導禪宗行者的一部絕好經典。
這裡由於篇幅,只介紹首尾兩句。
第一句:“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
佛道難不難呢?
不難。難是難在受無邊無盡的分別心的控制。
懷疑、傲慢、憤怒、擔憂、恐懼、嫉妒以及思維和邏輯推理等等自我的感知,這些都屬於分別心的範疇,有了這些分別心,悟道就像刻舟求劍、緣木求魚一樣,自然是難的了。
因此《信心銘》接下來,就教導人們如何“去除”分別心。
最後一句是:“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語道斷,非去來今。”
信心是對道的信心,道是超越生死的道。真實的信心,就是道本身了,所以是沒有分別心的“不二”,也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超越時間的恒常。
◎南宋 佚名《蕭翼賺蘭亭圖》,僧人智永的弟子辯才,正坐在一張高背藤制禪椅上。
《信心銘》和六祖的《壇經》,是中國禪宗僅有的兩部經典,其他諸如《祖堂集》《五燈會元》等,皆是禪師們的事蹟和言行的記錄,並不能稱為經典。因此,要瞭解禪宗,《信心銘》是應該一讀的。
此外,中國禪宗的修行,又分為兩種。
一種是祖師禪,沒有拐彎抹角,直指心性,就是通常所講的“頓悟”。祖師禪是中國禪宗的精華,從達摩祖師一直到六祖慧能大師再到虛雲老和尚,一脈相傳的就是祖師禪。
另一種是如來禪,屬於漸修的範疇,觀照心念,使惡念不起,善念相續,時時勤拂拭,時時善護念,重視打坐經行等有為功夫,這便是如來禪。
總之,中國佛教和中國禪宗,皆清楚有序、清透無礙、清涼如月。
有些人或許捕風捉影,心中有著種種的“認識”與“判斷”,但這些皆是個人的事,也皆是“無關緊要”的。
◎宋 趙伯驌《風簷展卷圖》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
結語
Chan Chair
」
瞭解什麼是禪,才能瞭解什麼是禪椅,也才能瞭解和體會古人心思,從而對禪椅等中國古典傢俱有更深入、更入心的日常使用。
身為一個中國人是幸福的,我們的古人厚道而博取,傳統文化博大而精深,給後人提供了極為豐贍的修養身心的道路。
也不知是哪位先人發明了禪椅,使得中國人在日常生活中或有意或無意地,借助傢俱之便,便可時時有禪的提醒,實在也可說是功德無量的一件事。
◎黃慎 1752年作《商山四皓》
我自然不是有資格“解說”禪宗的一個人,也沒有去研究禪椅是怎麼來的。上文中的文字,不過道聼塗説、拾人牙慧而已。
文章的目的在於宣傳和溝通,讀者中必然有深諳妙道的人,如此則請安坐在自家禪椅上,不必糾結于文意與字詞,請“得意忘言”,饒過這篇自說自話的拙劣文章。
就我個人的體會而言,瞭解什麼是禪,再有具體的實踐以後,不再管自己的念頭,隨著修心的深入,慢慢就可以體會到什麼是古人的閒情,什麼是古人的雅趣,以及什麼是古人的靜心和什麼是真正的“修行”。
如此,就不會再隨著情緒飄蕩,不會再矯揉造作,乃至不會再那麼在乎身心世界,更不會再只停留在文章字詞當中去穿求。
一張禪椅,一片禪心,不過,也沒有文字上讀起來那麼拘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