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傳生：古代傢俱的再認知。

《琢古凝暉：中國古建築榫卯構件精品展》開展已有月餘，我們關注建築本身的文化承載意義，亦關注建築與傢俱的關係。除巧妙科學的榫卯結構外，這些構件多屬就地取材，材質並不名貴，且多呈雕斫繁華之感，雖古拙大氣，一眼看上去卻並不簡素至極，展現了相當高超的藝術水準。這觸及了劉傳生先生久在心中的一些想法。
“對當前古典傢俱領域存在的一些現象和問題，我已思考多年，今日就以探討的形式，在此抛磚引玉，一是如何正確理解明式傢俱’的定義，二是怎樣對漆木傢俱’進行定位。”
借此次展覽講座之機，他道出了自己對古典傢俱的再認知。
《劉傳生：古代傢俱的再認知》
撰文/劉傳生 編輯/謝谷
一
對“明式傢俱”一詞的正確理解，無論是當前的業界、收藏界乃至整個古典傢俱領域，個人通過多年的留意與觀察發現，只要一提及明式傢俱，許多人只會想到簡約、空靈——這沒有錯——然後就會和黃花梨傢俱聯繫到一起，也就是說把“明式傢俱”的定義和範疇自然不自然地只鎖定在了黃花梨傢俱的制式上，而與其它制式的傢俱似乎無關了。
個人發現這是對“明式傢俱”一詞的理解有誤和對“明式傢俱”定義的認知不清。而且這種現象極為普遍，存在於多數人身上。這種現象既不正常又正常，實話說回顧自己幾十年走過的路程，我也曾一度陷入過認知上的誤區。
自1984年接觸第一件古代傢俱到1995年的十年間，我所見到的、過手的傢俱多以紫黃為主，受先入為主觀念的影響，加上當時自己的水準有限以及相關資料書籍的匱乏，眼界打不開，認知上不去，當時的擇物標準以及審美取向完全定格在了紫黃傢俱上，除了材質外就認為黃花梨傢俱的制式最美，紫檀傢俱的雕工最好，其它明式的傢俱入不了眼。所以在1995年至2000年的這段時間裡，我由紫黃傢俱逐漸涉及漆木傢俱的前三年中，無論從擇物還是定位等方面都出現了問題。
二
1995年以前，河北青縣、大城一帶可以說是北方最大的明清紫黃傢俱市場集散地和發源地；1995年以後，河北威縣軍寨、馬莊等地則是全國較有影響力的漆木傢俱市場和集散地之一。那時我差不多一月跑去那裡兩三次，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標準去挑選一些所謂的好傢俱，說白了就是按照黃花梨傢俱的標準去選，找簡潔的，挑空靈的，總之是往黃花梨制式上靠。
一開始，選來的器物多數人都還認可，而且效益也不錯，自我感覺良好，可到了1998年就發現有問題了。記得那年在我的客人中有一位李姓先生，李先生在與人沒有深交的情況下一般少言寡語，但善於思考感悟，眼力獨到。當時他所選擇的器物可以如此形容：與所謂的明式黃花梨傢俱不搭界，除了髒兮兮以外，有的渾厚古拙，有的磅礴大氣，甚至有的雕工紋飾很多，而且雕法多樣，有淺雕、高浮雕、鏤空雕等等，甚至有的傢俱缺胳膊斷腿他也要，且出價不低，當時我無法理解。
由於我倆認知不同，審美不一，擇物有別，所以那一兩年即便我們接觸再多、交情再深，但成交率較低。能感到李先生處於顧及我的情緒隔三差五地會照顧一下生意，時間久了我倒覺得不好意思了，後來索性親自開車把他拉到天津，介紹給了一位貨路與之匹配的董姓行家。這樣一來李先生高興了，那位朋友受益了，且合作了多年。
除了將財神爺拱手相送，自己吃了大虧之外，感到疼痛的同時也讓我開始覺察反省，重新認識傢俱：那些看上去造型風格都與黃花梨明式傢俱有所不同的漆木傢俱，除了材質外，其它方面確實也不差啊！而且許多傢俱也都是明代製作的呀。就這樣，觀念的轉變，認知的加深，慢慢地思路就清晰了，脈絡就理清了，發現黃花梨制式以外其它材質的明代、明式傢俱也大有存在。
說實話真正的有點加深理解還是2000年以後。因為我“萬乾堂”的名稱可以作證，萬乾堂的前身是“興生古典傢俱行”，現在看是多麼有時代氣息又土得掉渣的名字。因2000年倉庫由呂家營搬到了現在的地兒，且在古玩城有了店面，根據需要應起個響亮、大氣還能體現出文化的名字，又考慮到此名有可能是用一輩子的，所以起名字時非常用心。在眾多的名字中為什麼最後選用了“萬乾堂”呢？一是從字面看，“萬”和“乾”都是大的意思，萬物乾坤嘛。二是“乾”和“錢”同音，取其寓意，三才是真正的意義所在：因當時對古代傢俱的理解只停留在紫黃傢俱最好，上到明萬曆下至清乾隆這一時期。所以是想告訴大家“我萬乾堂的傢俱是最好的”，這就是“萬乾堂”名稱的由來。這可不是在編故事啊，這裡有當年朋友免費設計、印製的宣傳冊為證，圖一為千禧年初印製的萬乾堂宣傳冊展示。
圖一，2000年初印製的萬乾堂宣傳冊頁
圖片來源：萬乾堂
現在看來“萬乾堂”這個名字雖然很好，也叫響了，但當初起名的最重要原因還是錯了。通過這件事也能說明對古代傢俱的認知，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同時也提醒著大家古代傢俱的盤子很大，博大精深，別說全弄明白，就是略知一二都需要一定的時間與付出。
三
圖二、圖三分別為明式黃花梨四出頭和明代榆木黑大漆四出頭椅的展示對比。圖四、圖五分別為明式黃花梨翹頭案和明代榆木黑大漆雲頭案的展示。它們的材質、工藝各不相同，造型制式也存在差異，但它們同為明代制器。再如圖六所示的大明萬曆年製造的大漆螺鈿劍腿桌，和圖七所示的明代紅漆彩繪戧金方角櫃，它們都是明代製作的器物，但它們的制式造型絕對有別于黃花梨傢俱的制式。以上例舉僅為代表，現實中傳世古代傢俱也呈這一規律。
圖二，明式黃花梨四出頭椅
圖片來源：中國嘉德2015春拍
圖三，明代榆木黑大漆四出頭椅
圖片來源：萬乾堂
著錄：《大漆傢俱》
圖四，明式黃花梨翹頭案
圖片來源：佳士得香港有限公司
圖五，明代榆木黑大漆雲頭案
圖片來源：萬乾堂
著錄：《大漆傢俱》
圖六，明萬曆款黑漆撒螺鈿描金龍紋劍腿平頭案
圖片來源：《故宮博物院藏明清傢俱全集》
圖七，明萬曆紅漆彩繪戧金雲龍紋方角櫃
圖片來源：《故宮博物院藏明清傢俱全集》
儘管因全國地域遼闊，文化有異，習俗不同而造成的傢俱風格不一，流派有別，但同為明代時期製作的大量漆木傢俱，除少部分造型制式與黃花梨傢俱的制式雷同外，大部分的傢俱造型更是異樣紛呈，美不勝收。有的雖然是在宋元制式的基礎上發展演變而來，但是畢竟融入了大量的明人審美標準，雖屬於傳承創新之作，但它是明代製作，可以說有宋元之風，亦可稱之為明式。所以黃花梨制式的傢俱實際上只為明式傢俱的一部分，明式傢俱的定義和指向應更為廣義寬泛。
那麼為什麼會導致今天人們對“明式傢俱”一詞理解有誤，對明式傢俱定義的認知出現了偏差呢？大家說法及觀點不一，個人認為有以下幾個方面。
四
一、首先問題出現和大多數的從業者有關。因為進入這個行業的最早一批人，我指的是上世紀80年代初進入這個行業的行家，無論是城市的還是農村的，普遍文化程度較低，又沒有受過專業的培訓和教育，再趕上那個改革開放的初期階段，一切以經濟為中心，價格高就是好東西，根本感悟不到藝術、文化這個層面，賺了錢就高興，賺了錢就認為理兒對，所以受先入為主觀念的影響和現實的真金白銀效應，共同形成了老一輩多數從業者漂浮於空中的認知與價值觀。後來的年輕一輩雖然他們的學識、審美等或優於老一輩，但殺場遠去，所見實物較少，屬於階段性的認知和感受，故一時難以眼界大開，貫通理解，但堅信他們將來是贏家。總之新老兩代人各具優勢專長，但又有各自脫不開的現實情況。
二是和部分收藏愛好者有關：收藏愛好者這個群體可謂初衷有別，水準不一，魚龍混雜。因為古典傢俱行業的興起發展以及收藏相對於其它門類的收藏相對較晚較短，收藏路線、方向、定位、體系等問題都處於摸索階段，所以這裡有純屬於滿足個人愛好找到樂趣的，有真正稱得上是收藏的，也有少數的研究者，但更有一批附庸風雅和投機賺錢者的介入造成了盲目的跟風現象，不學習不研究，靠耳朵聽來定位，照圖擇物，這也是造成偏差失去真正收藏意義違背收藏宗旨的原因之一。
三是因為無論是行業的興起與發展還是收藏，都是紫黃硬木傢俱先行了一步，包括多數專家學者的研究，正如馬未都先生曾談道“自打明式傢俱’一詞問世之後，學者及藏家共同掀起一股熱潮，學者極盡所能地將明式傢俱’擎起，藏家趨之若鶩搜集天下美器，非常物質化的國人慣以材質論高下，喜聞樂見的紫檀黃花梨等成為時代寵兒，於是材質第一，美學第二，而大漆傢俱研究和收藏因此雙雙落伍”。究其原因，出現這種狀況除受先入為主觀念的影響外，還在於漆木傢俱、大漆傢俱的盤子太大。我常說：“把紫黃傢俱弄明白，相當於有初高中水準就夠了，但要想把大漆傢俱整清楚了，你研究生的水準都夠嗆！”
四、還有一種說法是受王世襄先生“明式傢俱”二書的影響，個人感覺這一說法是不成立的，為什麼呢？一是王世襄先生的研究成果在古典傢俱領域無人能及，對行業的推動和發展貢獻極大，有目共睹。二是王先生在肯定明式黃花梨傢俱的同時，曾明確提出了“明式傢俱’一詞有廣、狹二義”，同時也提到“從全國範圍來講，我們對傳統傢俱的調查研究，實在做得太少了，今後如能在這方面多做一些工作，相信會有重要發現，得到難以預測的收穫”。王先生的觀點很明確——“山外有山”。
無論如何，就存世的古代傢俱的現狀，以及目前所掌握資料、依據和研究成果等多方面綜合而論，明式黃花梨傢俱以外還有大量豐富多彩的明代、明式傢俱，即漆木傢俱，其中更是不乏臻品——大漆傢俱。
五
談到漆木傢俱，無論從它的發展時間、風格流派、地域特色等方面，還有整個發展過程中所參與的人文影響，包括皇家、宗教、文人、工匠以及世外高人等多方共為，都使得漆木傢俱成為華夏傢俱之宗，是母體。這是不爭的事實。在這個大家族中不乏一批造型漂亮、工藝講究、藝術性強、文化承載豐富的精良製品，這就是大漆傢俱。同時也有上文所提到的明至清前期所製作的黃花梨傢俱，另外還有清乾隆時期的紫檀傢俱和清晚至民國時期的紅木傢俱，因紅木傢俱綜合而言稍弱，雖包括在硬木傢俱範疇，但相對紫黃硬木傢俱而言應區分而論，故本文不再提及。就大漆傢俱、紫黃傢俱而言，它們與漆木傢俱同屬母子關係，均屬漆木傢俱裡的一部分，一個分支，都屬精良之作。
就黃花梨傢俱來講，造型簡約，線條優美流暢，材質較好又深受寵愛，這也是不爭的事實，現實也是如此，但是黃花梨傢俱造型制式的規範和程式化，雖然能呈現美的狀態和感覺，可發揮到一定程度就會受到制約和限制，什麼部位哪個部件該怎麼做都有嚴格的規定，你錯了，不是那樣做的，不是那種制式，就肯定不是黃花梨。
就拿椅子來講，無論四出頭、圈椅、官帽椅等等，只要是坐具類的，在過去下鄉鏟地皮的時代，當一個外行的人在外面看到硬木傢俱自己難以辨認是否是黃花梨而向行家諮詢求教時，在見不到實物的情況下，對方把椅子的尺寸、造型及局部特徵如實與你描述後，資訊特徵幾乎都吻合，但當你問他椅子的坐面是否為軟編作法時，如果他回答是，那這張椅子的用料99%就是黃花梨，如果他回答不是軟面而是木質硬面的，那麼這張椅子的用料99%就不是黃花梨了。就這麼絕對！就這麼有規律。其它黃花梨傢俱亦有如此體現，這一舉例除證明黃花梨傢俱確有程式化存在外，也更加印證了程式化與美學之間的相互矛盾，換句話說，黃花梨傢俱的制式確實漂亮而且美，但多數的傢俱之美是標準的美，很難超越常規至大美無限之境界。
有關紫檀傢俱，材良工精是其特色，把控到位、拿捏適度即為精品，是乾隆爺的名片，但多數紫檀傢俱形制並不美，雕飾繁贅，藝術感不強，這裡亦不再贅敘。
六
大漆傢俱的製作與審美標準另有不同，首先大漆傢俱不以材質而論，選材擇料要因需而定，要順木性而為，廉價的杉木和名貴的金絲楠木都是大漆傢俱最佳選材之一，紋理的適度、耐腐的強度、穩定的木性都是製作大漆傢俱的基礎和保障。大漆傢俱的製作工藝多樣，做法考究，如描金、彩繪、雕填、鑲嵌、剔紅、剔犀、瀝粉等等豐富多彩，再有製作骨胎時不用惜材，反復製作多次地推敲改進，直至理想達標。同時漆灰工藝使然，技術的熟練發揮等共同而為，鑄就了大漆傢俱的輝煌。
大漆傢俱觀賞的是形制，講究的是工藝，呈獻的是藝術，品咂的是韻味。
圖八、圖九分別是明式黃花梨涼床和明代黑大漆抱柱腿涼榻的展示比對。圖十、圖十一分別是明永宣時期朱漆雕填戧金五爪龍紋官箱和清早期黑漆細螺鈿點金工藝官皮箱的展示。
圖八，黃花梨有束腰馬蹄足榻
著錄：《明式傢俱二十年經眼錄》
圖九，明代黑大漆抱柱腿涼榻
圖片來源：萬乾堂
著錄：《大漆傢俱》
圖十，明代朱漆雕填戧金五爪龍紋官箱
圖片來源：萬乾堂
著錄：《大漆傢俱》
圖十一，清早期細螺鈿吹簫引鳳圖官皮箱
圖片來源：萬乾堂
綜上事實和例證我們不難看出，就紫黃傢俱和大漆傢俱而言，它們各具所長，有的以材優而取勝，有的則以工藝見長，有的賞心悅目，有的經久耐看、享之不盡。它們同屬古代傢俱長河中的璀璨之星，本無高低之分，卻有了偏見之論，造成了今天這種數典忘祖的現象，不該。藝術的體現，文化的承載才是關鍵。
這也正是此次講座呼籲大家重新審視，共同探討，正確認知“明式傢俱”的定義和“大漆傢俱”定位的意義所在。歡迎大家斧正，更希望與各位交流！
2017.2.12在石家莊市博物館講座
2017.3.17整理于萬乾堂
劉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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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謝谷
主編丨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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