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建
1970年生於蘇州,承德堂主人,造園師。
承德堂位於蘇州東山,改造於2000年,占地3畝。
蘇州園林本質上就是私家園林,
是古人避世的選擇。
所以造林最重要有兩個字,
那就是“隱”和“悟”,
在這之外還需要有節奏感。
「
大隱住朝市
The Gardener
」
到達東山鎮鎮政府門口時,為諮詢“承德堂”具體方位,我們再次聯繫主人周新建先生下文稱“老周”。
接起電話,他很乾脆地交代:“右拐、再左拐,然後……然後就能看到了。”
一開始,我們在擔心這個“然後”,結果證明“承德堂”的確有讓人一眼認出的資本。
在鬧市中,這幢百年建築老神在在的占了三畝地。
數十米白牆,被竹林和頑石點綴成水墨畫。悠悠姿態,正好詮釋了白居易那句:“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
老周戴著一副墨鏡出現,曾經的賭場浪子,今日的造園高手,這大起大落的人生浪濤,為這位中年男子沖刷出一身坦然豪爽的快意。獨特的人生經歷也讓老周在短時間內親歷人情百態、世間冷暖。
於是,浪子終回頭,選一處悠然之地,深藏鬧市,擺花弄草、填石造院。
這次第,怎一“愜意”了得。
「
頓悟成佛
The Gardener
」
承德堂的建築結構還是百年前的模樣,是蘇州最傳統的造型。
十幾年前,老周金盆洗手,舉債買下它時,老宅如垂暮老人,荒草叢生,破敗不堪。能有今日的生機與人氣,是老周一路折騰至今的結果。
造園其實是老周從小的理想。
自7歲在姨夫家看到那小橋流水的精緻小院起,老周就對這種把自然搬進家裡的江南小調念念不忘。在那個出行只能靠雙腳的年代,老周每個星期都會跋山涉水走去姨夫家,小小少年,待在院子裡也不知看些什麼,久久不願離開。
所以即便命運讓老周繞了一個大圈,最終,他還是回到了造園。
老周性情坦率,即使腰纏萬貫、高朋滿座,他對自己的定位也始終是一個有態度的匠人。
如同他會特別直接地告訴你:“造園,最重要的就是隱’和悟’兩字。但我是不看書的,這就是我個人的看法。”
在哲學領域,道生提出“頓悟成佛”理念,說明一個人對世間萬物的參透其實與學識積累無關。再一句“實踐出真知”,可見老周這坦率交底的背後是強大的自信。
園林藝術是所有傳統藝術門類的集大成者。十幾年光陰,從學徒到統籌,從表面到內核,老周以身體力行的方式來學習造園。
在老周的概念裡,造園之初,要先理解造園的目的。
蘇州園林自古就是私家園林,是古人避世的一種選擇,所以它從一開始確立的基調就是“隱”。“隱”字的背後是淡然,是文雅,是深藏不露以及其它可詮釋的千千萬萬,道不清,也言不盡。
當前人將造園之隱做到極致時,對當代造園者而言,在借鑒之餘,高低就在於悟性了。
問起老周在其中悟出什麼,老周擺手道,這些十天十夜也聊不完,但造園仍有核心宗旨,那就是——節奏感。
「
美是運動的
The Gardener
」
林語堂曾說:“藝術上所有的問題都是節奏的問題,不管是繪畫、雕刻、音樂、建築,只要美是運動的,每種藝術形式就有隱含的節奏。”
園林藝術亦是如此。
走過承德堂水墨般的外牆,踏進大門,就是迎客小院。透過一壇荷花,可見後方花台,兩相對應,整個小院四平八穩,中規中矩。
進了小門,是中堂。過中堂,四進四出廂房對照,對面有廊。
如果站在廳中間,就能看到古代建築的有趣之處,兩兩筆直對稱,門檻一進比一進高,一條中軸線,可從最深處看到中堂後的一株石榴,帶來靜謐幽深的穿越感。
當踏上最後一道門檻,驚喜呼嘯而至。
沒錯,我們進入了這棟老宅最隱秘的部分——後花園。
這裡是老周的最終成績單,他如何取捨亭、台、樓、閣、窗、泉、石、花、木;如何將它們組合在一起,你都能在這個後花園裡找到答案。處處是風景,樣樣有門道。
認真感受,很快就能找到承德堂的節奏。
從迎客小院中規中矩的平靜,到中堂和廂房間的隱忍伏筆,其實這一切都是為後花園的高潮做伏筆。
“在中國的藝術裡,節奏的基本概念是由書法確立的。”林語堂所說的書法節奏是走筆,但我們若以字體來形容,蘇州園林的節奏感大概可以用老周朋友所形容的:
“前院是正楷,進門過中堂有行書的感覺,最後再以一筆狂草落在後花園,留下評之不盡的韻味。”
「
猛虎譜曲
The Gardener
」
說到佈局,老周起身從書櫃的抽屜裡拿出紙和筆,向我們演示園林外牆應該如何設計才能營造出中國水墨畫的意境。
造園講究秩序和規律。
老周抬著雙手比劃,“比如一個園子,應該先開水佈局,沿水池高低錯落佈置。這時大樹入場,養活了,再鋪張。這只是大概,一個園子造成至少需要幾年時間。”
他順手指向茶室外的竹林,說到這個花園裡的一年四季。
站在花園裡,我們肉眼所見的草木,感覺它們綠茵匆匆,稀鬆平常。
其實這花草樹木之間的佈置有著方位配合和季節的講究,以時節為例:從窗外可見的天竹、松樹和臘梅會是冬天的主角;春天登場的就是薔薇、海棠和映山紅;夏天石榴結果、紫薇開放;秋天又是菊的天下……
當老周在如數家珍地表述花木的開敗時,那個瞬間,我眼前出現一個畫面:猛虎細嗅薔薇。
「
奏一支自然小調
The Gardener
」
當造園者譜完曲,這位作曲人又將化身指揮家,去尋找和指揮優秀樂手。
在老周的隊伍裡,孫儉爭老師是老周的最佳拍檔之一。
孫儉爭
孫老是造園巧匠,從業三十多年,在國內參與完成的園林作品有94處,它們分佈在全國各地。期間,孫老還往返美國多次,造園足跡遍佈多個國家。
老周揶揄孫老脾氣大,想“震”住他沒有兩把刷子可不行。
聽了這話,孫老開懷大笑,兩人之間的熟稔和默契,羨煞旁人。
若以三國人物對比,老周像極了曹操,是一位真正的梟雄。在造園行業,老周看不慣許多所謂的“大師”,也不愛搭理與他審美理念對不上號的所謂名流。
他揶揄孫老脾氣大,其實他自個兒脾氣也不小,造園常常要搬石頭運沙子,進進出出的總會有城管來攪和,老周毫不客氣,擼起袖子上去吵一架。
老周還有特別可愛的一面,那就是愛才。
老周手底下聚著東山大部分優秀造園匠人,就像孫老覺得與老周配合造園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一樣,這些匠人也特別服老周。他們服氣老周的造園才華,也因為老周對他們的真誠、尊重和大方而感到貼心。
“懂造園的人遇到優秀的匠人是幸運;優秀匠人遇到懂造園的人也是幸運。”
採訪一開始,老周就強調,園林作品不能只屬於個人,它應該屬於團隊。
老周不服氣現有環境下那麼多投機取巧的人獲得成功,而認真做事、付出不少血汗的匠人卻所得甚少,他為他們打抱不平,卻也無力改變,漸漸覺得很多事沒什麼意思。但他對造園的熱愛卻始終未減,也覺得造園工匠最可愛,他喜歡和他們待在一起。
老周的微信名叫“山居小隱”,實際這是一塊明代牌匾,就掛在承德堂內。匾上“隱”字被去了“耳”字旁,老周說這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意思。
如今的老周就是如此,能躲就躲,隱在這鬧市中。
回看這起起伏伏的一路,老周站在休息的匠人中間開玩笑說:“造園挺好,以後老了,我就剪剪花、修修樹,跟孫子、孫女說說我的故事。”人群裡一個聲音響起:“我怕你故事太多,到時講不過來。”
話音剛落,眾人笑了起來。其中,要數老周笑得最開心。
文字|柳蟲子
攝影|張嘉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