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飛,1954年生於福建省福州,
字田覓。
林飛自幼隨父林亨雲學習壽山石雕刻,
1981年畢業于福建工藝美術學校,
師從王則堅教授,擅長人物圓雕。
現為中國工藝美術大師、
中國壽山石雕刻大師。
直至今日,我的記憶還停留在林飛說起他創作《獨釣寒江雪》時的那個瞬間。
“那是我一生中最滿意的創作。早上開始做,一直做到第二天早上。越做越有激情,不想睡覺。”他站在窄小的工作室一角,一隻手背在身後,“每刀都對,速度也快,嗖嗖嗖’,心裡太有數了!”
《獨釣寒江雪》以荔枝石為底,在巧妙利用石色和石皮的基礎上,刻畫一位江雪獨釣的文士。人物隨性而坐,背後是雪中的樹林,舟下如凝脂般的白一層層往“江”中延展。畫面之中文氣盡顯,而石頭的瑩潤質感和空間感極強的佈局,讓畫面綿綿延伸至石頭之外。
很難想像,面對一塊珍貴的石頭,在一刀下去沒有回頭路且失之毫釐就謬以千里的情況下,這種“心裡太有數了”,得有多大的底氣和經驗支撐。
|福州的“刀味”
1954年,林飛生於石雕重地福州後浦村。
父親是雕刻大師林亨雲,自小他伴著刀聲出生、長大。打從懂事起,每天放學路過街邊的石雕作坊,他就會趴在窗臺上看一會兒。一塊石頭在師傅手中轉換角度,逐漸被雕刻成一件活色生香的作品,這個反復出現的畫面在他心裡留下印記。
雕刻大師林亨雲是林飛的父親
林飛左與父親林亨雲中、弟弟林東右在一起
及至他十三四歲,“讀書無用論”席捲村莊的各個角落,是否“學藝”成了少年林飛第一個關乎人生的重要選擇。
幾十年過去,林飛說起當年的第一件作品還洋洋得意。那是一塊長樂石,他刻了一隻牛和趴在牛背上的一個孩子。那年他十四歲,第一次執刀,第一次作品賣了錢,第一次被人誇“很有樣子,像個熟工”。
“熟工”林飛自此不可自拔,一邊上學一邊跟著父親學雕刻。
五年後,十八歲的林飛成了雕刻廠的大師傅。為了做好這個師傅,他埋在總廠和玉雕廠將前輩的本事吃了個透。圓雕、透雕、薄藝、古獸,今天自己先學會,明天再轉教給徒弟。就這樣憑著一股衝勁,幾年時間全身心、全方位的浸入式練習,為後面數十年的創作打下了結實的基礎。
當然,這個基礎也對林飛以後的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不管題材再新穎、刀法再自由,都能擁有壽山石雕刻的本味——福州味。
林飛對“福州味”很執著也很自豪:“壽山石最大的特點是,利用石頭的自然色彩、形狀、質地,用巧色’賦予石頭語言和表情。這在別的地方很少見。”
在最新的作品《四大美女》中,他把不同時代的四位美女放在同個畫面中,每個畫面獨立成章又互相牽連。從形式看頗有中國石窟的感覺。同時,有別于千篇一律的美人圖,林飛充分利用石頭的色彩和紋路將四大每個各自的人物性格表述得淋漓盡致。諸如石頭上網狀的紋路正好成就貴妃的絲綢裙,漸變的黃轉化成貂蟬的婉約的衣紋。
林飛說話操一口福州腔,會把“喜歡”說成“喜方”。說起行業內的創作者頭頭是道,點評往往都在根子上。
林亨雲老先生與石雕打了一輩子的交道,扎實穩健的創作精神對林飛影響深遠
很多人在“創新”的路上迷失初心時,他一邊把各門類的藝術跨界到石雕中,期待不同風格的創作在石雕界“百花齊放”。但更多的時候,他希望大家能花十幾二十年把基礎打好,用時間證明自己的價值。
至於什麼是福州味,林飛沒有明說,他大概形容了那種感覺,就是:“刻起來哇嗨’一下,那種刀感。”
|兩個自我
我和林飛正式聊天那天,他穿一件麻布條紋襯衫,坐在跟樓梯間一樣大小的逼仄的工作間裡。繞過園子,穿過小道,推開一扇小門才能到達。工作間呈蛇形擺了4盞燈,林飛坐在蛇七寸的位置,戴著遮住半張臉的眼罩,弓著背給正在創作的作品《四大美女》修臉。
林飛在工作中
我也在這間工作室裡第一次認識了林飛的與眾不同。
他在真正下刀前會先用泥塑一個坯,佈局、走向有個大致的雛形後,再搬到石頭裡來。仔細看他的泥塑,線條感、空間感、抽象和具象的轉換,表達的是東方的意境,卻用的是西方的邏輯和部分語言。
林飛習慣下刀前先做一個泥坯找感覺
從泥塑中,你才明白林飛作品中那種虛實結合、介乎具象抽象之間、出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的感覺從哪裡來。他將東方的意韻和西方的構造揉在了一起,把寫實主義的肌肉、線條、結構運用到石雕中。回頭看他父親林亨雲的作品《熊》,不免亦有同感。
認真說來,父子倆的傳承並非一味傳統。
林飛在生活中喜愛養狗、養花
當年特殊時期,陳子奮等人下放試驗廠,就和林亨雲住在同一屋簷下。在長期的浸潤下,林亨雲的創作在東方的骨子裡,亦帶有西方藝術邏輯,他會到田野畫牛,到動物園畫鹿,他講究結構和寫實。
1977年恢復高考,林飛在周和生的指導下進入院校學習。他先到北京,偷偷蹭錢紹武的課捏泥巴,半年後想盡辦法進了廣州美院,跟隨梁明誠學習西方雕塑。一年搭架子堆泥巴的經驗,讓他對雕塑的認識有了質的認識。他在工藝美術的基礎上,知道了表達、概括和結構。
旅行中的林飛
這種認識仿佛將他瓜分成了自我,一個自我埋頭創作,另一個自我漂浮在空中以“上帝”般的視角看待作品。
撇開一切不談,林飛作品中出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的、介於現實和理想的狀態就來源於此。他把藝術和詩歌帶進了壽山石雕裡。
|來一點“攻擊性”
在林飛的另一個代表作《小鳥依人》裡,那種雕塑的詩感被表達得淋漓盡致。
林飛雕刻作品:“小鳥依人”
畫面是半躺的少女,一隻小鳥停留在少女微微區起的膝蓋上。藏家評價說“很有攻擊性”。這種攻擊性並不是火藥味十足,而是一張細細密密的網,一點點罩住你。
裸女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是林飛的標籤。
林飛雕刻作品:“海底世界”
從福州大學廈門藝術學院畢業後,他留校執教,那會國內剛允許人體模特的存在,林飛把現代的女人體搬進了石刻作品裡。女性的柔美在壽山石的肌理詮釋下顯露出恰到好處的剛柔並濟。
《小鳥依人》和《獨釣寒江雪》一樣,也是在很短的時間內靈感上頭的產物。這種小件作品在極短的時間內將他的靈感留了下來。
去年十月,林飛把家和工作室搬到郊區閩侯,幾株爬山虎遮住大半建築,園子中間一灣碧水,池子旁倒垂的榕樹,榕樹正對面是休憩的茶室。有人建議他養幾尾魚,他不要,他就想讓池子靜,對稱風吹樹木的“動”。三樓的小茶室外面種了櫻桃樹,玻璃窗外爬了藤,這根藤是這件茶室裡林飛最愛的東西,他說這線條多浪漫,春天春意盎然冬天枯藤柳樹。再往上走到頂層,露臺望去就是閩江和烏龍江,頗有點“望斷天涯路”的意思。
林飛最近雕刻作品:“四大美女”
林飛作品的浪漫和生動大概就來源於此,在自然和生活中認知,這種認知會轉化成靈感在某一個瞬間席捲而來。於是《小鳥依人》和《獨釣寒江雪》出來了。
這就是“攻擊性”的來源。
最近幾年,林飛開始嘗試創作更大的作品。如果說幾年前的三個紅色題材是一個突破,那麼《四大美女》則是林飛這幾十年功夫的總結和終極呈現。
林飛雕刻作品:“國色天香”
這種總結不僅僅包括巧色的應用,更讓人窺見一點學院派的嚴謹,既展現他對東方意境的熟識,也存在西方著重寫實的表達。
在諸如《四大美女》和《大觀園》這樣嚴謹或者大型的敘事裡,他調慢了速度,更多的像是站在半空中的那個“自我”在做主導,但在長達兩年勾著背、戴著眼罩的日子裡,這種創作的欲望與耐心又怎麼延展開來?
他聽了我的問題,重複說了句話,“有創作激情,什麼都沒關係,什麼都能硬挺過去。”
硬挺過去之後,我想林飛大概又會是另一種樣子。可能追求更觀念的表達、也可能更脫離過往和當下。
林飛雕刻作品:“大觀園”
採訪最後,我一直在想,林飛的激情來自哪裡呢?
屋子的大堂地板上擺著幾個碩大的壽山石,其中最顯眼的一個是林飛父親早年收來“藏”在家裡的荔枝石,接近一百斤。“頂級的紅黃白,不會再有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石頭從朋友懷裡接過去,拍了兩下,又輕輕放回地上,“石頭太好了,不敢輕易下刀。得不斷推敲。”
從14歲的第一次執刀,到如今超過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裡,他的刀下誕生了上萬件作品,徒子徒孫遍佈各地,但對這種“天賜”的石頭,他至今懷有深深敬意。這種敬意讓他持續保持著“笨鳥”的心態,用他的“福州刀”在激情和理智中博弈。
有人說,《四大美女》是林飛的創作高峰,他自己不承認,他希望這只是他創作生涯的一個小高潮。我們也靜待,高峰的來臨。
文字|鄭三觀
攝影|江甯、程香、三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