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藏和尚,俗名李秋實,僧侶古琴家,善治琴。
1991年禮成都昭覺寺清定上師出家,翌年赴廈門,就讀閩南佛學院養正院。1994年隨龔一先生啟蒙學琴,後受教于李禹賢先生。1996年受臺灣斫琴家林立正先生啟發,2001年始斫琴,翌年創辦“廈門百納琴堂”。
2006年起在武夷山天心永樂禪寺閉關,歷時三年八個月,2010年出關後隱於鄉野,專心斫琴。
一位斫琴度日的斫琴僧,出了一本書,名《西來意——智藏和尚斫琴法》,2017年10月,由中華書局付梓。
“西來意”者,達摩西來無一字,全憑心意作功夫,是禪宗不立文字,當下承擔的修行。可這位斫琴僧卻說:“我從不問西來意。”
他不問西來意,只把全副身心注入斫琴一事中——“獨愛七弦三昧真。”或許,這也是脫略了“西來意”之名的西來意。
此書裝幀,無論圖文,惟“雅古”兩字可擬。封面八小字“清涼、純淨、凝重、高古”,封底又八小字“清淨、細閏、蒼勁、悠遠”,所表的,是琴中意,禪中味,也是人心的清香,文字的般若,使人翻閱間,似乎聽見竹林松下那亙古同遊的悠悠琴聲。
作者智藏和尚,俗名李秋實,出家二十七年,自謂“打板三年,閉關三年,習琴斫琴凡二十四年”,因為“斫琴度日,亦深鑽研,頗有心得,造良琴美器可謂得心應手”,遂將斫琴心得整理成冊,與世人共用。
1.
斫琴僧:
塵心不寄琴聲裡,何處清音可問禪
智藏和尚走上斫琴之路的因緣頗為殊勝。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他得南普陀寺妙湛老和尚和廈門大學音樂系趙良山教授相助,去上海拜於著名古琴家龔一先生門下習琴,借此因緣,他也結識了許多喜歡古琴的師友,冥冥之中改變了他的命運。
另一方面,智藏和尚的好友,廈門大學的王玫教授,是位學術功底深厚又十分低調的六朝文學研究大家,受她影響,智藏和尚在中國古典文學方面也苦心鑽研。
此外,他的佛學院同修廣濟和尚,精通中外文史哲,是一位有學者氣象的僧人。廣濟非常支持智藏和尚彈琴,並鼓勵他多讀書體用。因為讀書,他長養了知識,因為體用,他增進了悟境,如此,則琴境自然天成。
1995年春,智藏和尚又申請去閩南佛學院圖書館做圖書管理工作。在近三年時間裡,他白天研讀經書,晚上習琴。這種學佛與鼓琴結合的生活,讓他如沐春風。隨後,他又隨閩派琴人李禹賢先生習琴,如實成為一名僧侶古琴學人。
1996年夏天,已學有所成的智藏和尚與臺灣斫琴家林立正先生小敘。席間聊起良琴難得,林先生感慨道:“這個時代傳統文化精神基本斷層,手工藝者大多缺乏文化素養和人文情懷,所以良琴難得是正常的。想得到好琴,要麼坐等緣分,要麼自己動手做。”
林立正先生的這番話,激發了智藏和尚斫琴的念頭,他想親手斫出一張張可以傳世的好琴來。
然而,斫琴一事,談何容易?要斫得所謂九德兼備古琴九德,明代冷謙《太古遺音》所謂:奇、古、透、潤、靜、圓、勻、清、芳、四美俱有古琴四美,見宋代朱長文《琴史》:“琴有四美,一曰良質,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的良琴,就更難上加難了。
欲斫良琴,不僅需要精熟木工,精熟漆藝,對音色和手感的理解與處理也尤為關鍵,此外,更重要的,是要精熟對於心境的把握能力。
為了斫得良琴,智藏和尚開始翻閱書籍,查看資料,刻苦鑽研。他向古人學習,向優秀的琴家學習,也向自己的那一顆道心學習。
2001年春,在準備數年後,他終於將所學付諸實踐,一年之後,就斫得古琴兩張。
智藏和尚說:“我所追求的良琴,須音色古樸醇厚,清遠雅正,有禪門之境。市面所見古琴,雖松透討巧,卻非我心頭之好。良琴不只音色好,還要琴體優美,線條流暢,有運筆潑墨的渾然之氣。”
佛門弟子的用心,並非逃離或抵觸世間萬法,而是自心于世間萬法中,力求盡善與盡美。
後來,智藏和尚又與著名古琴演奏家成公亮先生交流,彼此彈琴論道,認為佛法三昧,須體證悟道,先得其意,再談其樂。這次與成公亮先生的交流,更啟發他進一步探索禪門琴樂風格的初心。
2006年底,他開始在武夷山閉關三年八個月,期間除了禪修,便是鑽研斫琴進境。
這次集中的閉關修學,使他了悟到,禪修與斫琴本是一事,禪修有得,斫琴之技自增,禪在琴中,琴在禪中,而他的斫琴,也形成其含蓄、純淨、莊重、沉穩、曠遠的禪門古琴音色特點。
此後,他便棲居鄉野,以斫琴為修行,恰如古德“農禪並舉”一般,以琴為寄,明心為本,用一張琴,表達一顆修行的心——此所謂“鳴良琴以開智慧,事工巧而明本心。”
智藏和尚與佛有緣,與琴有緣,最終以禪入琴,以琴釋禪,把縈繞不絕又幽微難察的萬重塵心,都寄託在那巍巍乎若太山、湯湯乎若流水的琴聲裡,彈指間,已曆二十餘年。
2.
禪琴十境:
琴心無所住,應是破塵緣
中國傳統文化,誠可用“琴聲悠悠”四字概括。
古琴發端,傳說很多,有伏羲造琴、神農造琴、黃帝造琴、帝堯造琴以及魯班造琴等各種說法。每一種說法,都肯定古琴至高地位,洋溢著尊敬和推崇之心。
明人徐上瀛《溪山琴況》雲:“稽古至聖,心通造化,德協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於是制之為琴。”
古代聖人們,心與自然相通,德行使神人和洽,他們為了調和自己的性情並調和天下人的性情,所以創造了琴。
《說文解字》中說:“琴,禁也。神農所作。”
琴的本源與意味,在於一個“禁”字。觀照身心,禁其異動,淡泊明志,求索真理。把身心全般付於七弦,在求道求真的路上自強不息、精益求精,如此便自然撥弄得琴聲曠遠、繞梁不絕——孔子之“弦歌不輟”,大抵便是這般況味了。
僧人琴事,也與此意趣相通。中國有氣象的僧人,無不兼通儒道,是名副其實的“三寶”之一。他們割愛辭親、舍離世樂,為的便是明瞭和證悟人生與生死的真相。
歷來真正的僧人,都因其超出世情的智慧、人格、勤奮和勇氣為中國社會所尊崇。
只是僧人的行止更隱逸高邁,因此僧家琴事,見諸文字的便較為少見。宋代朱長文作《琴史》,書中尚無僧人琴事,直至後世周慶雲作《琴史補》《琴史續》以及查阜西作《歷代琴人傳》,始大量收錄唐宋以降彈琴斫琴的僧人們。
對於這些琴僧而言,古琴是其生活的陪伴,修行的良助,是與其悟道證道之心相互策勵啟發的良師益友。
僧人的琴聲中,有塵世和人生萬象。
李白《聽蜀僧浚彈琴》詩:“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沈括《夢溪筆談》中記載琴僧義海“積十年不下山,晝夜手不釋弦,遂窮其妙”。
而義海的琴藝是:“海之藝不在於聲,其意韻蕭然,得於聲外,此眾人所不及也”。
得於聲外,又付於聲中,這大概便是所有琴僧們的意趣所在。
智藏和尚在這本書中,用十個境界闡述禪門古琴的意境,分別是:心境、身境、天境、藝境、閑境、逸境、虛實境、受境、禪境、圓境。
這十個境界也是古琴藝術的十個次第,從心入手,層層突破,最終臻于圓滿之境。在每一個境界前,智藏和尚都附上一首雅致的詩來概括。例如“心境”之詩是:
一念萬千思萬千,青燈孤影夜闌珊。
塵心不寄琴聲裡,何處清音可問禪。
觀心,明瞭心念浮沉總不由我,每一念都是世間萬法的投射,一念以至千萬念,恰似流水滔滔不絕。
這無邊無際的心相續,哪一個是真正的我?這無邊無際的心相續,不付諸於琴聲,又有什麼樣的聲音可供傾訴和對談?
智藏法師這裡所說的心境,也可說是破心第一境,是真正修行的開始。之後,各種“境界”次第鋪展,而每一個“境界”都有相應的琴聲相和,直至禪境和圓滿之境。
圓滿之境的詩如下:
野僧無俗事,幽興寄瑤琴。
希聲在自得,不必為知音。
念是念,我是我,恰似浮雲與明月,可以共存,本自和諧,取捨在我而信心堅定,如此,已然無事閒人一個矣——此中琴聲,自真心中流出,蕭然無事,也不知是為何而彈、為誰而彈了。
3.
手工銘:
良琴合有銘,風神逐代傳
智藏和尚斫琴的另一特點,在於琴上的琴名、印文和銘文,無論文字內容還是書法鐫刻,皆蒼勁雋永,意蘊深刻。
古琴之名,古琴之銘,古琴之印,此三者,是一張古琴存世的文字表徵,記述著古琴的來歷與傳承,也增添了古琴文學、觀賞與收藏價值。
琴名或表音色,或表琴境;印章或表斫琴者或表收藏者,或表齋館名號;琴銘則賞心悅目,或詩文或祖師語錄或醒世格言,皆道意盎然,使人觀之而感懷明哲。
智藏和尚斫琴,銘文皆是手工一筆一劃刻出。他多於槽腹納音兩側書寫佛家偈語,于琴背龍池四隅刻銘,可謂兼有琴之清、篆之古、銘之韻。
他說:“良琴以音色為先,以漆色素雅斑斕為美,以琴名為輔,然兩琴之美,縱有金石聲,有嶧陽之桐,有斑駁古色,焉能以機械雕刻琴銘流芳百代?故手工琴銘亦為餘所重。”
縱覽智藏和尚書中所載琴銘,誠然皆是功力深厚的書法鐫刻和啟人智慧的美文。
例如“一葉菩提”蕉葉式琴,印文“正法眼”,銘文曰:“月作金徵風作弦,清音不在指端傳。有時彈罷無聲曲,露滴松梢鶴未眠。”
又例如“雲水吟”仲尼式琴,名章“智藏斫”,閒章“隨緣”,銘文曰:“此心如海水照明月,其度若春雲出遠山。”
《文心雕龍》中說:“銘者,名也,觀器必名焉,正名審用,貴乎慎德。”銘文是警戒的意思,貴重器物上的刻銘,是古來傳承,是天地清氣,是正法眼藏。
4.
一個人,
不畏將來,不念過去
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其言行教化變化萬千,但始終不失其不變之體。
智藏和尚寫這本《西來意——智藏和尚斫琴法》,其用意在於傳承與分享古老的斫琴藝術和佛法智慧。
書中詳細描述了古琴製作的工序和技法,皆是智藏和尚二十餘年來的斫琴經驗總結,他傳承了古琴製作的古法精要,並全部明晰地一一告知讀者。
智藏和尚在書中說:
“古之斫法,若能為今人盡學而蹈踐,久則必成當世名家。如以西方科學、樂理、術語詮釋制琴,並非不可;然倘以華夏固有之學考察,似更妥洽!琴若書畫,經驗之法、寫意之妙,更多隨性;非可絕對具體、量化,或給以固定不變之標準。故,琴之良者,非斫者經年不能造就,不可速成。”
與此同時,他也不忘自己作為一位出家人的本分:
“余身為僧人,當賦予琴以禪意,以琴弘法,啟人智慧,明悟善良,此為本心。余早年習琴,後始斫琴,業已十餘載。今《西來意》面世,除償宿願,權作斫琴十數載之小結,于人於己作一交待。”
因此,書中除了對斫琴古法的介紹外,字裡行間也遍灑智慧,處處閃現古意盎然的美文妙語,體現了一位佛法修行者的深度與廣度,也體現了其從容灑脫的態度和那自然生髮的良苦用心。
人生如夢,在這如夢的人生中,能遇見一本內容實用豐富又充滿真知灼見的書,恰如與智者對談,又恰如得明師指點,幸何如哉?
此中況味,也正契合智藏和尚在本書後記中所寫的最後一句話:
“一個人,不畏將來,不念過去,用一張琴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理解,那麼因緣轉世,我們可以相約五百年的正音。”
文字|陳桂湖
圖片|《西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