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濛
江南大學設計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出版專著《文人壺》《鐫刻》《蒲草》等,其中國畫與壺刻藝術以及菖蒲文化的研究,在國內頗具影響。人送雅號“江南草聖”。
前些年自製了八件茶則。
茶則,是茶罐裡的茶進入茶壺的中轉站。直接將茶葉進入茶壺,既不知多少量,也不能欣賞茶葉之美與茶葉之香氣,用手直接抓,不雅觀也不衛生。有了這個中轉站,就顯得雅致了很多。
它也是茶桌上的一個亮點。
日本茶人在茶則的造型設計上可謂挖空心思,能處處發現一些小趣味的巧思:一個小蟲從洞中透出來,一件拂塵刻的線條翻卷順滑細微地道,小鳥躲在叢林中一隻二隻三隻。他們創造了各式各樣的茶則,可以獨立成雅玩之器。
王大濛茶室:一拳石齋
中國古代茶人並不太在意茶則的創作,但我們可以在文人的“臂擱”中尋找到非同尋常的藝術資訊。
中國人不沉迷于小情調小趣味,更注重小中見大,在一件長不到一尺的空間裡通過詩文、書法、繪畫、鐫刻等藝術手法,展現一個更廣大的世界乃致宇宙。
在格調上,肯定是中國古代文人更高一些。
「
茶則之形需雅正之象
Tea Scoop
」
這些年自製茶則興味不減,心想自製、自刻、自用的過程是一美事,花上幾千元買件茶則用用,也只是得到一半的樂趣。
日本的茶則用意在樸內含禪意,我制茶則,則是在這基礎上融合明代文人的書卷氣。
飲茶是雅事,茶則之形要趨於雅。
中國藝術裡,器是道之載體。因此,茶則之形要造出雅正之象,不能“邪乎”,如果為“邪乎”之形,茶人目之所觸,久久用之心裡也會扭曲。
兩件竹茶則的材料,是農民用了幾十年的竹鋤頭柄,皮殼古厚甚是歡喜,製成茶則已覺是久遠之器了。
竹茶則兩件,是尋找農民用了幾十年的竹鋤頭柄製成,皮殼古厚。
在造型上求方正簡約,簡約得好,往往意思不減反而回味無窮。
西方人在設計上也追求簡約,他們的理念設計是“構成”出來的,簡約大氣和諧,也很好。
但中國人的簡約要複雜得多,濃麗之極化為平淡。
在繪畫上,倪雲林的畫是為代表,橫著幾座坡石,疏疏幾棵瘦樹,足以表達他沉默的惆悵與悲情。簡約是沉默,內裡且在翻滾湧動。簡約中內含豐富而難以表述的意象,這是中國藝術的簡約原則。
在工藝上,明式傢俱的簡約與紫砂壺的簡約是同一原則,決非“構成”那麼簡單。
前些年自製的八件茶則,最小的那件是金絲楠做的
最小的茶則是用金絲楠木做的,小到比大姆指略大一點,可說是微型茶則,有可愛得趣之感。
金絲楠木是木料中很特殊的材質,以前的文人用它來做冊頁碑帖的外封,份量輕但很堅致。最要緊的是“文氣”,是紫檀、黃花梨之外的另一種文雅。
金絲楠木茶則在折光中可見到幽幽的一絲絲光亮,它的光是內斂但又金光燦燦如絲綢般的溫和滑爽,甚是奇異。這種物質與光的參與就能折射出那般幽光,真是太奇妙了。
日本文學大家川端康成說過他對光的一次奇異經歷:坐在旅店的草坪上,陽光燦爛,年輕的女服務員將上百隻玻璃杯擺放在長桌上,陽光照在玻璃杯上折射出一道異樣的光亮,這是一種超世的美感,美妙到無法形容。
後來他數次前往旅店尋找那道光,卻再無緣。
最右側那件大的茶則,功能以看茶為主。
茶桌右下角,即是大茶則
那件大的茶則功能以看茶為主。
看茶往往是喝茶品茗的前奏,視覺的品嘗是在入口之前,是品茶的熱身運動,慢慢地漸入佳境。
大茶則的竹子是在公用畫室中撿到的,觀其大而坦,順形構思,在茶則上端邊沿的處理上以小竹形設計。局部的造型是耐看耐品的關鍵,一件上好的藝術品都是由諸多細節造就的。
最左那件卷口型茶則是用江南櫸木製成的。
江南櫸木算江南土生土長的硬木了,它的山水紋會讓人想到江南的山巒,中國畫中的“長披麻皴”,老櫸木料中還會產生雞翅紋理。
櫸木的質地樸素而文氣,這也是紫檀、黃花梨不具備的。
我就想用這種材質雕製成片紙那樣的簿端,簿透輕盈,這樣就不會粗魯地握拿,會用一種安靜細膩的心態對侍它,這也是品茶所需要的狀態。
「
詩書畫印入茶則
Tea Scoop
」
自己的器物上別人代刻總嫌隔了一層。
曾見到陳曼生、趙之謙刻的扇骨,刀法的圓熟也許不如專事竹刻的匠人,但其中的“性情”非匠人所能達到。
茶則的題句與書畫同理,題句將文學、書法、繪畫、印章參與到實用的茶則中去,讓它具精神內含。
櫸木茶則,題銘:“看香”
櫸木茶則題銘:“看香”。
其實眼睛也是能品嘗的,茶葉進入茶則,葉形葉態色質均入眼簾,資深茶人即能品出其中滋味來。
金絲楠木茶則題:“存香”。上刻“此金絲楠木存於河泥,色沉綠,金絲暗暗發光耳。大濛刻並記”。
金絲楠木茶則題:“存香”。上刻“此金絲楠木存於河泥,色沉綠,金絲暗暗發光耳。大濛刻並記”。
竹茶則之一,題:“此斑為何?余不知,人為之?使用不小心得之?天生之?不知也。常人追捧湘妃斑餘獨愛此,自然之象耳。大濛記。”因為老竹上有黑色斑點,用力洗不去,細觀覺得神秘。
竹茶則其一題:“野畔菖蒲繞屋碧”。以竹凹溝為界左側畫古石菖蒲。在西山修復古傢俱陳虎處見半聯句,妙極。古人幾個字就能傳達意境,我們就在這幾字中留連忘返,這是文學表達感受的神力。
其二題:“此斑為何?余不知,人為之?使用不小心得之?天生之?不知也。常人追捧湘妃斑餘獨愛此,自然之象耳。大濛記。”
因為老竹上有黑色斑點,用力洗不去,細觀覺得神秘,我的題句,也許能讓觀者在欣賞中得到關注,進入我設立的藝術圈套,一個神秘的未知。
藝術往往要留下餘韻才好,或創造神秘,一個問號,讓觀者參與進去遐想。
金冬心畫一背側女子,微聳的發結就是見不著她的面容,他題字:“昔年曾見”。這是金冬心會說戲,創造一個問號讓你進入他設下的迷宮,這裡沒有說明,沒有結局,多有意思啊。
老鹿角茶則,皮殼如古銅色,紋理蒼蒼,令人心遠。
老鹿角茶則題:“古雅君子。近得老鹿角制以茶則得古厚之意耳,癸巳大濛刻之。”
老鹿角皮殼如古銅色,紋理蒼蒼,令人心遠,在造型上頗費一番心思。古代造園有借景,在中國的工藝上處處顯出“借材”,這是我的造詞。
所謂“借材”是利用物質天然原有的皮殼、形狀、質地來造型,古人在這方面頗多妙思,靈氣十足。
如端硯雕刻借石皮、眼、五彩釘等,玉器中子料借玉料形、皮等。在供石中更是不加斧鑿痕,借天然石形按上硬木座即成神工鬼斧的藝術品。
象牙茶則,銘以日本茶人藤原家隆和歌刻之:“莫等春風來,莫等春花開,雪間有春草,攜君山裡找。”
象牙茶則是其本來的形狀,加工上側邊起凹形指甲圓便於握拿,前端銼鑿出茶口,銘以日本茶人藤原家隆和歌刻之:“莫等春風來,莫等春花開,雪間有春草,攜君山裡找。”
春風、春花都指唐物,當時日本茶人要得到“唐物”是不易的,所以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環境裡尋找或創造。耐人尋味,回味無窮。
另外一件竹茶則以明代文人馮可賓品茶十三宜作為銘文:“無事、佳客、揮翰、幽坐、吟詠、徜徉、睡起、宿醒、清供、精舍、會心、賞鑒、文僮。”
這樣的好句刻在茶則上,切茶切茶則,使茶席文韻頓生。
另外一件竹茶則,以明代文人馮可賓十三茶宜作為銘文:“無事、佳客、揮翰、幽坐、吟詠、徜徉、睡起、宿醒、清供、精舍、會心、賞鑒、文僮。”
古人說“則”,量也、准也。
日本煎茶將茶則稱茶計、茶媒,缺少它,泡茶中茶葉量的多少就無法恒量。
藝術的介入,又讓它成為擺放在茶席上獨特藝術品,同時它也可以如紫砂壺那樣,將詩書畫印融入,成為一件綜合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