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美術館:惜居水上,只覺世事皆可原諒。

我的床頭長期放著兩本書,木心的《文學回憶錄》。它並不是什麼睡前枕邊書,只偶然心思困頓的時候會重翻兩頁。
據說,天蠍座的人時常活在優越感中,看這本書時,我覺得這個傳說很對:有些書是能給人帶來一種由心而發的自信和底氣的。大概覺得自己能一點點龜速靠近他——我很佩服樸素卻打動人心的文字,也敬佩隨時隨地信手拈來有趣而富有內容的課堂。
去年或是前年,第一次從陳丹青的節目裡聽說了木心美術館,看推送的照片,一個“哇”字後並沒有前往一覽的欲望。這次前往烏鎮,才發現木心美術館比照片中所表現得完美得多、貼人心得多。
好的東西,描述的遠遠趕不上你所感知的。

風啊水啊,一頂橋
·TUI CANG·

五月中的烏鎮,趕上雨要下不下的週末,空氣像是悶在皮膚上。上午十點,人不算最多,但也是鼎沸。
直到我從樹的間隙中看見了木心美術館。
簡潔的線條鉤出幾何面,跟我心中的樣子不謀而合。再往前幾步,一小片翠綠的水生植物、一艘打撈垃圾的漁舟,目光推遠,是建在水上的木心美術館。
這棟由貝聿銘弟子岡本和林兵共同設計、占地面積67000平方米的建築作品,第一面就打動了我。
幾段直橋拼接出百米走廊,幾何區塊搭建出來的平面區塊在視野所見,竟然每個角度都能成景。在這裡,構圖沒有好壞,只有好與更好。
入門,隔絕一切聲音,遊人自覺放緩腳步壓低聲音,沒有驚歎沒有高跟鞋沒有小孩的喧鬧。這棟地面2層、地下一層的美術館,從進入大門起,除了工作人員小聲提醒外就沒有多餘的聲音。整個建築安靜卻鮮活,乾淨又豐富。
然後我看見了由上直拉到地下一層的卷軸,上面寫著七個字:風啊、水啊、一頂橋。
這是木心先生臨終臥床期間,看過設計方案後於譫妄中的喃語。才剛開始進入心儀的旅途,我已經感受到這7個字所呈現的這股乾淨純粹的風和日麗。

和光同塵
·TUI CANG·

木心本名孫璞,字仰中,號牧心,1927年2月14日生於浙江烏鎮東柵。
孫家是書香門第又是工商世家,木心自幼酷愛繪畫、文學,又習鋼琴和譜曲,母親聘請“一代詞宗”夏承燾給他上課。家中希望他從政從商,但木心對此毫無興趣,他想成為一名畫家。1946年後,他先後跟隨劉海粟、林風眠先生習畫。1956年,他從隱居了六年的莫干山下來,1957年被誣陷偷渡,在戴手銬之時,他轉身一頭紮進大海。
休息區,背部是放大的《獄中手稿》
這就是木心,“即使死,我也要跳入大海,死得體面”的木心,悲傷而又慶倖的是,他並沒有死成,在1957年後三度被囚,但他在獄中用“紙上的鋼琴”彈莫札特、蕭邦,又以寫檢查為由獲得紙筆,成66頁雙面手稿,每面筆記本那麼大的紙上寫五六千字。
“不管什麼時候,一個人都應該活得自己、並且乾淨。”
1979年平反後的木心依然留有乾淨的自己。1982年他移居紐約,他說他是在散步,不小心就到了紐約。而我,打從進了門開始,仿佛也只是散步,不小心散步到了美術館。
一樓二樓分了5個展廳,一到四號展廳陳列木心不同時期的繪畫作品,有人像、有山水、有石頭、有清晨的景色、有牢獄時鐵窗外的月亮。
在他的繪畫作品中,渲染的色彩就像煙雨中的烏鎮,朦朧浪漫,時而悲傷時而欣喜時而慶倖。
在第三展廳中,清楚展示了他的《獄中手稿》,玻璃框內,每個字要眯著眼才能看清,但每行整齊乾淨。他將這些手稿縫在棉褲裡,後來帶出囚室。
我沒有細看內容,腦子還停留在影音室裡,他眼睛很亮,衣著得體地說,在牢獄中從小窗使勁往外伸頭看月亮。
木心曾說“知書達理,和光同塵”八字,我想,前四個字說的是他,後四個字說的是這棟美術館。

誠覺世事都可原諒
·TUI CANG·

木心最後一次入獄已經50歲,所有人都認為這次牢獄之災一定能打垮他。但他在出獄的那天,穿一件義大利產的大衣,戴一頂禮帽,皮鞋擦得乾淨,腰板堅挺、褲子筆直,乾淨優雅,面帶微笑。
我終於知道這棟美術館,為什麼如此讓人心儀。因為他同木心一樣乾淨體面,清澈而優雅。
譬如圖書館,需脫鞋進入,沒有桌椅,只有一層一層的木質階梯,上面間隔放一塊黑色皮墊。右側一排高達數米占了整面牆的書櫃,放著木心的著作,還有他的藏書。許多書已經很舊,但頁面完整保存很好。你小心翻開,豎排和繁體字讓你不得不“靜心”閱讀。
光腳坐在上面,翻一翻他喜愛的書,偶爾抬頭,看外面的“枯山水”,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你還是大學裡那個在圖書館一呆一下午的少年。
待到午後,悶熱終於被撕開一口,開始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負一樓的咖啡廳,落地窗外一波水,雨滴稀稀拉拉落在水面上又相繼蕩開。我記起剛走過的展廳,有這麼一句話:安靜如死,保存著生命。
聽說見過浩瀚的大海,你會更廣博更包容。但在這座水上美術館裡,已經什麼事都不是事。
就像他在詩裡寫:我不知道原諒什麼,誠覺得世事都可原諒。
文字|鄭三觀
攝影|三觀 阿水
編輯|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