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必有迴響:一堂罕見黃花梨松竹梅玫瑰椅的流傳與鑒賞

到深秋之後,
百花皆謝,
惟有松竹梅花,
歲寒三友。
——明 佚名《漁樵閒話》
松竹梅的組合,出現並不太早。之前,人多見梅之美豔,“竹外一枝斜更好”,是竹與梅的形態組合。
北宋末,人們始對梅的認識中,有了傲雪開放的品格,松竹梅組合出現。
松竹梅,歲寒三友,氣節高尚,形態清新雅潔,是千百年來士人自況,孜孜追求的人生境界。
故,松竹梅的形象,也出現在繪畫、瓷器、玉器、漆器、木雕等藝術作品中,以宣示高雅、清潔,為人所愛。在這些工藝門類中,松竹梅三友都有不俗的表現。
然而,明清傢俱中松竹梅的應用,可謂差可。
想其原因,松竹梅組合的構圖模式,是不規則形體,適合滿布空間,與明清傢俱構件為主、裝飾為輔的造型方式不合,即使勉力加之,也往往有堆砌、雜亂之感,因此除了一些器表描繪松竹梅圖案外,很少看到安排合理者。
但是,凡能以松竹梅得體裝飾,必成佳品。本文要介紹的一套黃花梨松竹梅紋玫瑰椅即是其中的代表。
黃花梨松竹梅紋玫瑰椅四件
左一對為中貿聖佳2018年春季拍賣拍品,右一對為詹森先生Edward C Johnson Ⅲ借展於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者
與這套玫瑰椅相關的故事,暫從22年前說起。
在中國明式傢俱收藏史上,這一年是一個重要的節點。1996年9月19日,紐約佳士得拍賣現場人頭攢動,來自世界各地的行家、收藏家、專家乃至藝術品收藏領域的諸多人士聚于一堂,共同見證了有史以來首場明式傢俱專題拍賣。
此次拍賣數量之豐,品質之高,時至今日,都很難超越。本場傢俱全部成交,創下了當時中國藝術品單場拍賣最高記錄。得者心喜,失者扼腕,成為中國傢俱收藏史上的經典時刻。
這次拍賣的成功,除了傢俱本身水準高外,還因為它的顯赫來源,全場傢俱都來自世界上第一個中國古代傢俱主題博物館——美國加州古典傢俱博物館。該館始於1990年,於1994年因故閉館。加州古典傢俱博物館收集眾多中國明清傢俱,定期發行研究性刊物,舉辦研討會,對中國傢俱文化的傳播和對傢俱學術研究的促進,產生了重要影響。
前美國加州古典傢俱博物館內景
紐約佳士得美國加州古典傢俱博物館藏傢俱專場拍賣圖錄
比這場火爆拍賣稍早的4個月前,距離紐約三百多公里處的波士頓,一場古典傢俱展覽悄然而至,那就是波士頓美術館的“屏居佳器——16世紀至17世紀的中國傢俱”。
此次展覽的藏品,主要部分借展自中國傢俱重要收藏家詹森先生Edward C Johnson Ⅲ。
展覽中不乏孤品、絕品,著名的傢俱有黃花梨四面平帶翹頭榻、黃花梨百寶嵌花鳥紋官帽椅、黃花梨麒麟紋大座屏、黃花梨山水紋交椅等。
這其中,還有與本文所述玫瑰椅成堂的另外一對黃花梨松竹梅紋玫瑰椅。
有趣的是,這本來是有展覽期限的展覽,被波士頓美術館保留了下來,直至去年年底,方才結束。在這20餘年間,凡去波士頓的傢俱界人士,莫不是懷著朝聖般的心情去觀摩這批傢俱。
屏居佳器展覽現場 網友bq4512拍攝
當筆者看到那對玫瑰椅的圖像時,驚詫與震撼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格調高雅,題材稀見,工藝精湛,堪可稱為中國明清工藝美術史上的重要實例。而關於這對玫瑰椅的故事,也越來越多。
幾年前,和一好友聊天,品評傢俱優劣,講到玫瑰椅,都覺得佳品少有,腦海中靈光一現,我說波士頓有一對,三面圍屏滿雕松竹梅,堪為神品。朋友聽完哈哈大笑,道出一段往事。
在八幾年的一天,朋友得報北京燈市口一老嫗家出了一對椅子,價格不菲,急驅往觀看,北方紅皮殼,樣式極佳,幾經談判,最後以500元購得。
這即是展陳於波士頓美術館的那對黃花梨松竹梅紋玫瑰椅。該對玫瑰椅後由美國明式傢俱公司經手,為加州古典傢俱博物館購藏,再轉讓詹森先生Edward C Johnson Ⅲ。
筆者也曾同原古典傢俱博物館館長柯惕斯談論此椅,又引出一番故事。
有心的朋友會發現,此對玫瑰椅既沒有出現在博物館的圖錄中,亦不在96年拍賣之列。
原來加州古典傢俱博物館得到此椅後未久,因經濟情況和收藏興趣的變化,已經開始著手轉讓藏品,時逢詹森先生造訪博物館,計畫收購一部分博物館的藏品,這位眼光極高的收藏家,挑剔的看完博物館的收藏後,唯一中意的就是這對玫瑰椅。
作為館方,自然不肯輕易轉讓如此精品傢俱,所以用柯惕思先生的原話講,給出了一個“不大可能接受”的價格,結果不大可能變成了可能,詹森先生如願購藏玫瑰椅。
藝術品的價格就是如此,沒有標準,好的藝術品,價值和價格一直隨著認知在甚高,不論是“500元”還是“不可能接受的價格”,不管是“便宜”還是“昂貴”,都是買家和賣家的價格認知度問題。
故事還沒有結束。
去年年底,中貿聖佳的薛世清先生向筆者出示了一對玫瑰椅的圖片,我驚言,這不是波士頓那對麼?答曰,不是,這對在北京。2013年其實曾現身北京某拍場,曇花一現,此後秘藏至今。
又是四件成堂了!
這麼多年,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玫瑰椅往往會有四件成堂者,幾率比別的椅具都要高一些。概是這種裝飾花巧的椅具,大多是成堂成套製造。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本以為波士頓美術館撤展後不知何時有機會能見到這對玫瑰椅,不料卻有同一套的另外一對出現在北京。我興奮地督促薛先生,一定要想辦法把這對椅子拿出來,這是借拍賣的由頭飽我們這種老餮客的眼。
終隨人願,此對黃花梨松竹梅紋玫瑰椅亮相中貿聖佳2018年春季拍賣會,與大家見面。
1559 黃花梨松竹梅紋玫瑰椅一對
座長:57.5cm,座寬:45cm,高:85cm
估價:RMB 4,000,000-5,000,000
玫瑰椅是以裝飾見長的一類椅子,其樣式也是多變,鑲嵌整塊透雕花板者是其中最為華麗的一類。經典的實例如收錄於《明式傢俱珍賞》的黃花梨螭龍捧壽紋玫瑰椅,該椅也是一套四件,分別由故宮博物院和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收藏。
黃花梨螭龍紋玫瑰椅四件
左一對為故宮所藏,右一對為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藏
然而目前所見這類玫瑰椅,只是在靠背處鑲嵌,扶手下多設橫棖矮老或其他構件。此對椅三面鑲嵌主題相同的花板,屬於唯一所見的一套。
三面整板雕刻松竹梅紋是此對椅的經典之處。
松、竹、梅稱“歲寒三友”,是中國傳統圖案之經典。松竹梅作為組合出現,並稱“三友”,並不是太早,要晚到北宋末期,此後應用極廣。
松竹梅紋中,松枝夭矯,松針如鋼;竹竿玉立,竹葉如劍;梅幹屈曲,傲骨冰心;構成豐富而變化多端,又因其寓意高潔,甚受國人歡迎。
文人士大夫筆下,松竹梅主題也是經常出現,南宋趙孟堅《歲寒三友圖》,取松竹梅各一枝,梅花為點、松針為線、竹葉為面,互相映襯,若有一團清氣。
南宋 趙孟堅《歲寒三友圖》
在工藝美術中的應用,則既有優美如畫者,又有自由爛漫者,可謂喜聞樂見。在明代的青花瓷、漆器等門類中都有所見。
明永樂 青花松竹梅紋盤
明 彩漆戧金松竹梅紋盤
相比其他門類的廣泛應用,松竹梅紋在傢俱尤其是明式傢俱中的應用就屬罕見。中國傢俱實用為先,結構和紋飾都要考慮均衡自然,多採用對稱式的結構,這在椅具中更是典型。
松竹梅紋是典型的非對稱性圖案,構成複雜,如何合理而巧妙的應用在傢俱裝飾中,對製作者和設計者要求甚高。也正是受此限制,松竹梅紋雖然雅致,在中國傢俱中的應用不是很廣,只是在一些櫃子的櫃門、條案的擋板處有所見。然而凡有所見,大多是精心設計、製作的佳品。



玫瑰椅上的松竹梅圖案,以松為主體,枝幹如龍,傘形松針,三五一組,佈滿上部空間,一旁飾梅一株,勢也夭矯,花蕾與花朵,向背變化,點綴枝頭。
另一旁有竹數竿,葉成“介”字,與湖石相映。別發機杼的是有一竿竹自松樹後另一旁斜向伸出,與梅枝相接,如此構圖則竹中有松,松梅中有竹,三者相互聯繫,免落各自為政的窠臼。
兩側扶手構圖與靠背相近又稍有變化,以適應變矮的空間。整板透雕圖案的設計要難於浮雕,圖案既要佈滿空間,又有疏密得當,對設計者佈局安排能力要求較高,此椅無疑是成功者。
不唯圖案設計是此椅設計成功的關鍵,造型的設計和加工水準,亦是精彩紛呈。
松竹梅紋的雕刻刀法為北派工匠手法,穩健樸實,刀路圓潤,刻畫圖像生動,氣勢雄健,只見繁華而不落淫巧。
黃花梨松竹梅紋玫瑰椅背面
制者還注重向背變化,靠背板的後面亦施雕刻,不再刻畫葉片脈絡,但前後交疊變化分明,處處表現物象的背面。這種將背面精細雕刻處理又宛若自然而成的做法,多年來僅見數例,無不是精彩雕刻作品一般處理這種單面裝飾的方法是只在背面將鏤空的輪廓倒棱,更有甚者,無任何處理。
扶手正面
扶手背面
扶手處的雕刻板為雙面雕刻圖案,也分前後,外為背而內為正。制者因勢而為,手法遊刃有餘。
花板採用一釐米多的厚板,方得可雕琢出如此層次。厚板上委角長方形開光內為圖案裝飾,往外則漸減薄至三四毫米許入槽安裝,形成圖案整體凸出的效果,更加飽滿。
玫瑰椅整體用料頗足,杜絕纖細,只見裝飾於靠背板、牙板等處,主體構件不施雕琢,甚至不起一線,尤其是座面做成混面,愈加醇厚。
三面座面上另附橫棖攢框安裝花板,獨具匠心的採用扁圓式斷面,視覺上既避免了過高而流於粗壯,又不至於縮進太多而失於纖細。軟屜座面,彎帶一根用黃花梨直料做成,上方挖凹,亦是北作傢俱手法。
座下三面裝券口牙板,邊起圓潤陽線,豎牙條上略雕花牙,橫向牙條陽線變為卷草紋互相較常後向兩側蔓延,花葉屈卷流暢自然,拿捏甚好,既不奪三面透雕板之精,又在裝飾上有呼應之勢。正側牙板有別,側面只浮雕兩個向背的小卷草。
線條流暢的正面牙板
側面牙板
後方施一木挖出的刀牙板,闊綽大方。腿足間的步步高管腳棖,用料亦厚,看面起素混面與腿足交圈,進深與腿足相近,予人一種穩重結實的感覺。
各處榫卯採用直透榫做法,施破頭楔,不用銷釘,亦是北作手法。
此對玫瑰椅屬於尺寸偏大者,用料大方,造型率真,渾圓穩重,裝飾得體,屬於穠華一路。在裝飾的處理可謂典範,成功應用了松竹梅這種高潔雅致的圖案,概是畫家參與設計的特製,絕非市肆流行的樣式。
採用整板透雕這種繁華的裝飾手法,平穩的雕刻和得體的圖案設計使得裝飾與整體風格自然和諧。觀之如飲醇酒,既有芬芳撲鼻的香氣震撼人心,又有無窮的後味讓人咂摸。
玫瑰椅的松竹梅紋圖案,尚是明代樣式,各處大氣自然的處理,亦是明代風貌,雖然尚無充足的理由可以確定是否為明代製品,將其定為明末清初應該是問題不大的。黃花梨所制傢俱,多為江南工手,典型北方製作者並不多見,此例無疑是上好佳例。
椅原為軟屜,破損後以薄木板為座面,又曾有浮蠟一層。掀去薄板後藤眼尚存,令人驚喜的是原裝托帶完好保存,竟然也是黃花梨為材,這是一對滿徹的黃花梨傢俱。今褪去浮蠟,重新編織洗面,顯出原有皮殼,更加沉穩質樸。
玫瑰椅去蠟修整前狀態
此對玫瑰椅得自瑞士收藏家Jurgen Ludwig Fischer費舍爾先生,其中文名為飛玉祿,該椅曾收錄於1997年出版的圖錄《 Die Chinesische Kunst》 中,據藏家轉述,飛玉祿先生亦曾至波士頓美術館查驗另外一套玫瑰椅,認為實為一套。
飛玉祿Jurgen Ludwig Fischer1997年出版的圖錄
椅子與書中收錄的為同一件
關於此對椅的出處,更為撲朔迷離,據說是由曾經的主人在20世紀初自北京帶回。
傳該主人曾為慈禧的裁縫,慈禧太后曾有一幅在樂壽堂和外國公使夫人的合影,據說該人女兒指認左一即為其母。
此事於瞭解晚清歷史的人而言,定會付之一笑,因為慈禧並未有著洋裝的記錄,既有洋裁縫,也只是為慈禧身邊她人諸如德齡服務。其次,此張合影的時間恰逢與西方國家關係微妙時期,慈禧宴請一眾,主要為公使夫人,是政治社交,照片中人物,也大多是各國政要家眷。
事過百年,當年的見證者已經不存,留下的資料也語焉不詳,又因語言和文化的差異,不乏張冠李戴、捕風捉影之事,但此事又不得不記,因為想也並非空穴來風之事,倘或將來有更多資料,說不定亦是一個重要線索。
慈禧與外國公使夫人們的合影
于常理推斷,此套玫瑰椅,一對80年代出在北京東四,另一對清晚期自北京被攜帶出去,假如果然是公使夫人之流,則此套椅子在百年之前,定出自北京貴胄之家。
這套膾炙人口的京作傢俱經典,世事滄桑,天各一方,不知何日,可以重回故鄉,相聚京城。
拍品攝影 | 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