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駒。民國四公子之一,博雅通脫,是造詣高深的鑒藏家、書法家、詩詞學家。
▲張伯駒夫人潘素,亭亭然玉立在一瓶寒梅旁邊,長長的黑旗袍和長長的耳墜子襯出溫柔的民國風韻。
由於民國時期的資本盈利率十分可觀,在北方陸續出現了四家著名的商業銀行:鹽業、金城、中南與大陸銀行。
其中鹽業銀行創始人張鎮芳的獨子張伯駒,雖是銀行大佬的公子,後來卻成為名垂青史的收藏家,癡迷于歷代書畫。
眾所周知,張伯駒將傾家蕩產購藏的傳世最古墨蹟《平復帖》、最古畫卷《遊春圖》等捐給了北京故宮。
張伯駒舊藏 北宋 趙佶《雪江歸棹圖卷》
能有此壯舉的高人,他的境界和胸懷一定遠不止於此——他的為學與做人,他的“富不驕、貧能安、臨危不懼、見辱不驚”,才是其生命真正的氣息和光澤。
七歲過繼,不愛戎裝愛古裝
清末民初的河南項城,有兩姓大戶:袁世凱家族和書香門第的張家。
張袁兩家不僅是姻親張家千金嫁給袁世凱長兄,更是政治和經濟上的緊密同盟。
年幼的張伯駒1898-1982原本和這些沒什麼關係,因為他的生父、排行老六的張錦芳是一位喜愛詩詞的地方鄉紳。直到他七歲時被過繼給遠在天津、排行老五的伯父張鎮芳——張家當時最有錢有勢的人,他的人生才自此改變。
張鎮芳1863—1933,字馨庵,河南項城閻樓人,乃袁世凱兄嫂之弟。清光緒進士。
這位清末民初的活躍人物張鎮芳1863-1933是光緒進士、袁世凱哥哥的內弟。袁世凱當上直隸總督後,把他從戶部調出,主管鹽政,後升任鹽運使、直隸按察使,還曾當上河南都督,相當於今天的河南省長。
在袁世凱的支持下,1915年3月,以擅長理財而出名的張鎮芳在天津創辦了北方第一家商業銀行——鹽業銀行。
鹽業銀行舊照
鹽業銀行第十一次股東會老照片
就是這麼一位官運亨通、財運發達的張家頂樑柱,其兩子女卻先後夭折。42歲的張鎮芳只好與已有四個孩子的弟弟張錦芳商量,將其長子和幼女過繼給自己。
這個長子就是張伯駒,他日後繼承了張鎮芳的龐大家產。
張伯駒確實是個好苗子,七歲入私塾,九歲就能寫詩,大家都稱他“神童”。由於張鎮芳與袁世凱非同一般的關係,張伯駒自幼也常有機會與袁家接觸,後來還曾與袁世凱的幾個兒子同在英國人辦的一所書院讀書。
接受傳統和西式教育後,張伯駒順理成章地當了幾年軍人。先是在袁世凱的陸軍裡受訓,其後又在軍閥曹錕、吳佩孚、張作霖等部任參謀之類的職務。
青年時期的張伯駒
但書生氣息的張伯駒哪裡是當軍人的材料,他從骨子裡厭倦軍隊生活,認為當軍人是一種恥辱。第二次直奉戰爭後,他對軍閥混戰的局面徹底失望,從此放棄行伍仕途。
1927年起,三十而立的張伯駒投身金融界,協助父親打理銀行,任鹽業銀行常務董事。這個差事清閒自由多了,讓張伯駒壓抑良久的文人本性終於得以釋放。
褪去軍裝的他,長年一襲傳統長衫,利用自家的優越條件,在家藏的古典文史書中找到了一方馳騁的天地。寫詩填詞、收藏書畫、聽曲學戲,陶醉在中國古文化最精雅的層面。
張伯駒在叢碧山房花園內
這終究像極了他的生父,淡泊名利、吟詠風雅。
傾家購國寶,傾囊贈故宮
張伯駒與末代皇帝溥儀的族兄溥侗、袁世凱的次子袁克文、奉系軍閥張作霖之子張學良,並稱“民國四公子”。
民國四公子
但他最為看重的是自己的詞人身份,他曾說:“文物,有錢則可到手;若少眼力,可請人幫忙。而詩,完全要靠自己。”
儘管,他最為人熟知的身份還是收藏家。
經他手蓄藏的中國歷代頂級書畫名跡見諸其著作《叢碧書畫錄》者便有118件之多,被稱為“天下第一藏”——唐代大詩人李白的《上陽臺貼》、唐代詩人杜牧《張好好詩卷》、宋代黃庭堅《諸上座帖》、趙佶《雪江歸棹圖卷》、元錢選《山居圖卷》等等,都是藝術史上璀璨之傑作。
張伯駒舊藏“明 唐寅《王蜀宮妓圖軸》”,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張伯駒收藏的杜牧《張好好詩》
張伯駒收藏的范仲淹《道服贊》
張伯駒收藏的李白《上陽臺帖》
其中,《平復帖》和《遊春圖》最為如雷貫耳,合稱雙壁。
西晉陸機的《平復帖》是我國現存最早的書法墨蹟。
張伯駒起初是在湖北的一次賑災書畫會上見到此帖,當時那還是舊王孫溥心畬的寶藏。溥在1936年將所藏的國寶級名作唐代韓幹《照夜白圖》賣於他人,後流於海外。
這件事讓張伯駒久久不能釋懷。
據文物大家王世襄回憶,張伯駒深恐《平復帖》蹈此覆轍,因此委託琉璃廠一家老闆向溥心畬求售。
但溥索價20萬大洋,張伯駒力不能勝而未果。第二年他又請張大千向溥求購,同樣在20萬大洋的要價前止步。
1937年盧溝橋事變,當時鹽業銀行總部仍設在天津,張伯駒往返于北平與天津之間,在火車上碰到民國教育總長溥增湘,聊到想買《平復帖》的事。
中國傳世最古墨蹟 “西晉 陸機《平復帖》”距今已有近1700年,比王羲之的手跡還早七八十年。張伯駒于1937年以4萬大洋買下了它。
西晉 陸機《平復帖》局部
最終,在溥增湘的撮合下,張伯駒以4萬大洋拿下此帖,並欣喜地將北平寓所命名為平復堂。
4萬塊大洋是多少?有文章記民國時清華法學院院長陳岱孫先生,說他月收入400多塊大洋,相當於現在的人民幣4萬元。
那麼,不考慮嚴重通脹,僅從面上數字折算,77年前張伯駒為購長不足一尺的《平復帖》用去400多萬元,這真是普通人不能想像的天價。
在購得《平復帖》十年之後的1946年,北平古玩界傳出消息:琉璃廠玉池山房的老闆馬霽川,正出售一件非同尋常的“東北貨”古董商對流落山海關外的文物珍寶的叫法。
這幅古畫正是稀世珍寶《遊春圖》。就在一年前,這位馬老闆剛剛把另一件“東北貨”、南唐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以500兩黃金賣給張大千。
為此,張大千不得不退掉了預購的一座清王府大宅。
中國傳世最古畫跡“隋 展子虔《遊春圖》”,距今1400多年,有人稱它是“國寶中的國寶”。1946年,張伯駒為之幾乎傾家蕩產,以240兩黃金購藏之。
隋代展子虔《遊春圖》是中國存世最早的山水畫卷。張伯駒原本建議故宮出面買下,並表示如果經費不夠,自己“願代周轉”,但故宮方面沒有回應。
無奈之下,張伯駒決心個人出面。
他忍痛將弓弦胡同占地十多畝的精美宅院原為李蓮英舊墅出售2100美金,換成220兩黃金,加上夫人潘素賣掉珠寶首飾的20兩黃金,才使得《遊春圖》未流出國外。
潘素
《遊春圖》是保下來了,但張伯駒也從豪門巨富轉而債臺高築,甚而生命堪虞。
原來,重金買下《遊春圖》的事被傳開後,張伯駒被汪偽特工總部的“76號”特務組織盯上了。他們沖著張的錢財而來,稍後在上海綁架了他,贖金開價300萬偽幣。
然而張伯駒“甯死魔窟,決不許變賣家藏”,僵持八個月之久,綁匪終於妥協,贖金降至40萬。潘素到處借錢,這才贖回了丈夫。
重見天日後,張伯駒很快離開上海,取道南京、河南來到西安。潘素將唯一的年幼女兒張傳彩托給西安的一位友人,自己一人先回北京。
後來的幾年裡,張傳彩只記得父母一次次往返于北京和西安,長大後才知道,母親潘素為了不讓這些國寶級的字畫出任何意外,將它們偷偷地縫在被子裡,一路擔驚受怕地帶出北京。
潘素 《岸容山意》
潘素《青山紅松圖》
潘素《秋山紅葉》
潘素《深柳讀書堂圖》
1952年,張伯駒和潘素夫婦把這幅幾乎讓他們“傾家蕩產”的《遊春圖》,以購時之原價讓與故宮。
1956年,更將陸機的《平復帖》、杜牧的《張好好詩》等八件古代字畫極品,無償捐獻。
它們至今仍是故宮博物院的鎮院之寶。
打為右派,依然故我,坦然自若
捐獻國寶後不到一年,社會氣候急轉直下,花甲之年的張伯駒竟被打成“右派”。車馬喧囂的張府頓時門庭冷落。
1961年,張伯駒夫婦在北京的處境實在艱難,偏居到長春工作。
“文革”中他們經歷千溝萬壑,在此恐怕只得省略千言萬語。
儘管如此,誠如王世襄所言:“在1969年到1972年最困難的三年,我曾幾次去看望他。除了年齡增長,心情神態和20年前住在李蓮英舊宅時並無差異。不怨天,不尤人,坦然自若,依然故我。”
坐觀雲起,笑看落花
這樣散淡高妙的個性,正是民國遺老張伯駒的硬度之所在。
無論時局用不用他,他都是這樣,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過著他的那份生活。即使曠日持久、威力無比的文革,也沒能“消化”掉這根老硬骨頭。
張大千致張伯駒手劄,在中國嘉德2013年11月以46萬元的高價易主。身為畫家、同時也是收藏巨擘的張大千,晚年在香港親筆寫信給蟄居於大陸、深受文革摧殘的張伯駒、潘素夫婦。這封信劄表達了三十年未曾相見的想念之情。
從1958年被劃為“右派”到1982年去世1980年才平反,張伯駒晚年的這25載時光,基本都是在清貧和不受待見的逆流中過活,與往昔富家公子的日子簡直天壤之別。
但他仿若閑雲野鶴般置身世外,選擇做一位“大忍人”。
晚年張伯駒
張伯駒自創的“鳥羽體”書法
張伯駒書畫作品
也或許,他沒有選擇。
就在這樣步履維艱的晚年,他形成自己獨特的書法風格,用筆飄逸,如春蠶吐絲,人稱“鳥羽體”,像極了他本人自由自在、博雅通脫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