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東濰坊,遇見名匠。

這是我第一次來濰坊,更準確地說,是第一次來山東。和“禦見明匠”的黃蕾強先生聊的,不止是一個品牌的故事,而是一個人行至此要付出的努力和展示的態度,乃至認知。
晚間,他取出一瓶酒,這酒其實打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據他說是為了去火氣,喝時更綿軟。“就像木頭要去木性,要經過時間的沉澱一樣。”
對匠人來說,時間是萬物的尺度。
造園
去年9月,黃蕾強請來一組來自安徽歙縣的施工隊,歷時9個月,在濰坊高新區建起了一座占地一畝半的園子。白牆灰瓦,連廊環繞,清風間竹,流水淙淙。
得益於從事過古建築異地重建,他對簡潔的徽派建築情有獨鍾,這亦是他眼中明末至清中期徽商盛世的一道縮影。
俯瞰半亭前的水系,竟是一柄如意橫亙眼前。至夜,東山太湖石堆疊成的假山,水順流而下,白天並不被察覺的水聲,此刻如驚濤拍岸,四下卻又闃寂無聲。
猶如對此地“十笏園”的一個禮敬。
濰坊自古通工商之業,便魚鹽之利,尤明清以來經濟繁榮,富商、地主、官僚經營宅園成風,其中十笏園最負盛名。
十笏園原為明朝一刑部郎中的故宅,清初相繼歸陳姓、郭姓,屬縉紳邸宅。清鄉紳丁善寶,咸豐年間捐舉人和內閣中書銜,其住宅很大,有20多個院落,並逐漸拓展,故建築佈局參差不齊。
光緒乙酉年1885年,丁善寶購得西鄰郭氏廢宅,僅保留明代舊樓一座,修葺而新之,題曰“硯香樓”。又延請文友共同設計,汰其廢廳為池,挖池堆山,建成一座自然山水園,耗時8個月。“以其小而易就之,亦以其小而名之也”,曰十笏園。此後,名家彙集,歌詠觴事不斷。
1634年,計成為明崇禎進士鄭元勳造“影園”,1635年《園冶》成書,鄭元勳題詞“予卜築城南,蘆汀柳岸之間,僅廣十笏,經無否略為區畫,別現靈幽”,稱讚計成僅用十笏之地即可造出名園。丁善寶的十笏園毋寧說是致敬於此。
乾隆十一年1746年,鄭板橋任濰縣知縣,在任七年。“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主張標新立異,突出簡約,突出自然靈性,涵義幽深。其詩、書、畫三絕,對濰坊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無論是丁善寶還是黃蕾強,內心也許都住著一個鄭板橋。
玩老
十幾年前,見到小販在濰坊收傢俱,看似非常破爛的傢俱,賣出了很高的價錢。黃蕾強剛參加工作,難免受其觸動。其中有顯然不是一般的木頭,因缺乏認知,紫檀被稱作檀木,成為財富的象徵。
他聽早年間給北京文物商店找貨的老人們講故事,翻閱當時國家制訂的商品價目冊,很多傢俱的名詞和價格標準,都是在那個時期掌握的。
他開始親自下鄉淘貨,也買別人淘上來的東西。山西運城、平遙,江蘇南通,安徽黃山,廣東佛山、江門,前人走過的路也遍佈他的足跡。一個地方為什麼會出那樣的傢俱,是誰在做,又是誰在用,甚至傢俱從戶裡搬出前的使用狀態,他都要刨根問底。古玩市場尚未興起,販子口中因各種原因沒能收上來的傢俱,是他格外留意的線索。
他已然知曉傢俱的價值不止於材質,收的多是別人眼中不值錢的東西,如在山西並不被認可的黃花梨鑲理石方桌。現在已經見不到了。
他也熱衷文房小件,跑的地方越多口味越雜,認知也愈系統。在南通如皋,他看到做工精細的蘇鐘深受上海人歡迎。
“無錫人總說南通的傢俱笨,但南通恰恰是出好傢俱的地方,特別是其下轄的如皋縣,名匠輩出。”黃蕾強說。
某藏家收藏了一個帶滾軸的櫸木書架,百思不得其解。因大江南北考察過,他知道那叫“香港櫃”,出自南通,便於清末民國時期的南通人,南下香港前置放沉重的行李箱。
那時候他走量,交通和物流卻並不發達,往往是坐著綠皮火車去,走時租個車先將傢俱集中至一個地方,等濰坊的大巴來,再把這些傢俱裝進底艙。受限於此,傢俱常常買不了大件。
他享受在路上的感覺,是個在家待不住的人,這段時光也為他日後積攢了尚無法衡量的財富。
不久前,他的老傢俱分批次被同一個人收走了120件,他心疼,卻又輕描淡寫地說,“就讓一切歸零,從頭開始吧。”
魯作
北宋年間,張擇端畫下著名風俗畫長卷《清明上河圖》,記錄了盛極一時的汴京今河南開封。張擇端乃山東諸城人,諸城今由濰坊管轄。
《清明上河圖》中出現了數把不同形制的交椅,且有匠人背著傢俱去集市上交易,傢俱的交流、傳播程度可見一斑。
“他一定見過這些東西,不然畫不出來。”黃蕾強推斷,這些傢俱不排除是張擇端在家鄉所見,故山東的傢俱有著悠久的歷史。
在《明式傢俱經眼錄》裡,一幅地圖展示了作者伍嘉恩二十多年來耳聞目睹有明式傢俱蹤影的市鎮和地區,山東占了17個,濰坊及其下轄的昌邑縣赫然在列,似乎也印證了他的推斷。
什麼是魯作傢俱的特色?
“清中期以前,魯作傢俱都是真正的明式傢俱,足可媲美蘇作傢俱。自明永樂帝北遷,大量江南巧匠隨之去京,周邊省市與北京的交流也變得頻密起來。魯作較蘇作厚重,更顯內斂、沉穩。”他說。
離濰坊200余公里的山東濱州水落坡鎮,是北方的一個傢俱集散地,每次去,黃蕾強都會買上一車的貨。除此,曲阜、濟南、膠州也都留下了他的足跡。與其他地方一樣,魯作實際上也沒有莫衷一是的風格。
他以賞石為例,“猶如上海人喜歡石頭帶些拙味,蘇州人喜歡洞多靈動些的,魯作傢俱除了內斂、沉穩,也有不乏靈氣乃至二者兼具的。”
對彼時無暇他顧,未能成就魯作系列收藏,他仍有不甘。
較勁
玩兒老傢俱的過程中,濰坊出現了河北大城縣拉新傢俱來此地售賣的大貨車。那時濰坊相關的生產企業還較少,而大城的仿古傢俱業做得有聲有色。
黃蕾強再次上路,針對性地考察了河北、江蘇、福建、廣東、上海等地的傢俱生產企業及作坊。
這一時期,仿古傢俱尚未風行,價格十分便宜。最初的動機只想做一些傢俱供自己使用,當老傢俱的資源逐漸枯竭、人們的審美趣味逐漸轉向新傢俱,他慢慢調整了自己的方向,經營起了新傢俱。
他以“拿來主義”出售從廠家或作坊直接出來的傢俱,即便選中之選,品質依然堪憂。他發現了越來越多的貓膩,如圈椅,腿足一木連做,卻只是看似,椅圈是扁還是圓,背後是一套不易察覺的“省料學”,白皮和拼補更是常見。
他恍悟,做傢俱這事兒只能按照自己對傢俱的理解嚴格把控,才能行得通。此時,玩兒老傢俱練就的一副挑剔眼光,極其自然地過渡到了新傢俱上。而內裡,折射出的卻是山東人的典型性格——較勁。
制新
若不是玩兒老傢俱遍交好友,黃蕾強也許不會找到那支由徽派建築文化傳承人組成的施工隊。他非常清楚,同理,老傢俱的神韻也非一般工匠可以企及,他需要找尋真正的能工巧匠,做他心目中的傢俱。玩兒老傢俱的經歷的確釋放出了極大的能量,他知道哪兒有好木工,但這顯然還無法匹配他想要的規模和多樣性。
為了遍尋良匠,哪怕並不確鑿的線索,他也會去深挖。過去的兩年間,跑了十幾萬公里。他開玩笑說,打探消息的路都是用金錢鋪就的。到了交通不便的地兒,他就租個摩托車到處轉,看到哪兒卸傢俱,就直接撲過去,直至最終找到這些傢俱的出處。哪兒做椅子好,哪兒做案子好,他逐一記錄在案,再挨個兒篩選。在資訊不發達時期,如此積累資源顯得十分不易。那些蟄伏在作坊裡的工匠,與生俱來的不浮躁,在他眼中是做好傢俱的基因。
喜好明式傢俱,是他內心的選擇。同時他感覺到人們的心態在逐漸放緩,對張揚的清式之工的趨之若鶩,漸漸回歸到了明式的素雅。
玩兒過老傢俱,讓他對傢俱的款型、尺寸更有把握。除了複製著錄中的經典器具和手中的優秀藏品外,他也和能工巧匠們相互碰撞,按照現代人的居室空間陳設、生活上的需求,共同改良、研製,師古而不泥古。正如伍炳亮先生所言,“我們學習和尊重的應該是傳統傢俱藝術,而不是某件器物。”
他強調古為今用。步入半亭是一間茶室,地板材料來自北方上百年的老榆梁,為了實現極致的放鬆和舒展,他把客座的四隻南官帽椅,椅盤降低到人落座雙腿可自然垂地的高度,向前弓的梳背形靠背板靠上去,身後如有他人相倚,舒適而親切。主座的圈椅則沿用古制,體現的乃是為主的尊嚴。
他看重緬甸花梨和大紅酸枝、白酸枝的歷史傳承價值及價格的穩定,未來還想嘗試少許的黃花梨和紫檀。這些材料都來自合作十年以上的木材經銷商,均經過嚴格烘乾,而無論何種材料,對工藝都有同等嚴苛的要求和把控:榫卯結構務必嚴謹,不允許偷工,以致做好的傢俱均可活拆;最後一道工序上漆或燙蠟選擇在本地做,是因為傢俱白茬的形式更利於查驗,同時也是為了讓傢俱先行適應本地的氣候,變得更加穩定。
“禦見明匠”源自他和朋友的靈感偶得,這四個字的聲調起伏讓他覺得格外舒服。“禦”字非標榜,而是嚴於律己,在心中懸置一根明晃晃的金線。“禦”亦通“遇”,與最好的工匠相遇,與最棒的明式傢俱重逢。
生活
黃蕾強同樣熱衷文房小件,不認為那是附庸風雅的點綴,而是讓生活更加充實的細節,極具靈氣,他甚至為此單獨創建了一個品牌“文房雅集”,挨著十笏園。
“聽說,唐宋的中國依稀在日本,明代的中國依稀在韓國,清代的中國依稀在香港。很多東西的確失傳了。”為了挖掘最具特色的小件,他在黃山找到了過去只為臺灣製作茶葉封口器的兩兄弟。
一組青花手繪的茶杯,繪的是古畫中的鬥茶圖。即便是相同的圖案,不同的杯子,細節也各有不同。一隻杯子需繪製兩天。
為了重拾掌握手繪的藝人,去年冬天他再次驅車前往江西景德鎮。遇上當地修路,遍尋不見,幾乎不抱希望了,好心人將其領了過去。那個畫面讓他難忘:沒有暖氣,五個人戴著手套,極其認真地在繪製。日後,他還想研發與茶道、書房相關的一系列器用,原因之一即是為了扶持這樣的手藝人。
園子裡除了傢俱,便是這些不禁使人駐足的精緻小件。沒有它們,就會覺得空間少了點什麼。徽派園子契合了明式傢俱的簡潔,當傢俱借由客廳、書房、臥室、餐廳、辦公室的佈局逐一陳設,結合著這些器物,他想要的就是營造家的感覺。
對傢俱,他以整體視之,更看重結合家居環境,進行傢俱的整體美學、空間、款式設計。靜謐是這裡的特質,即便是對傢俱一知半解的人,徘徊于此,依然能感受到濃烈的家的氣氛,願意坐下來交流關於傢俱的種種。
“人終歸要有自己的精神世界,精神需要載體,明式傢俱呼應了當下人的內心追求。呈現古人的詩情畫意,複歸人的本真狀態,這就夠了。”他說。
現在,他的身份更像是一名工匠。自己的傢俱被人定制使用,於他是一個工匠的驕傲和喜悅,若不被使用,這些傢俱將毫無意義。
採訪丨謝穀
撰文丨謝谷
主編丨程香
出品丨退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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