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峰，1961年生於上海，上海大學美術學院教師、畫家。他喜愛收藏明式傢俱，而明式傢俱又是他相機鏡頭中的主角、藝術創作的源泉。人物攝影：程世達
近十年來，有關明式傢俱的出版和展覽屢見不鮮，而早前出版的一本書，卻猶如被遺落的明珠，傢俱業者和愛好者錯過的不少。
我們今天重讀的就是這本書——《明式素工圓方形制》，2009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是上海大學美術學院教師、藝術家秦一峰先生。
《明式素工圓方形制》
秦一峰著
2009年出版
秦一峰先生不僅是位抽象畫家，還是一位鍾情明式傢俱的藏家，同時也是一名抽象攝影家。
《明式素工圓方形制》從攝影、測量、繪圖，到後期的排版設計、封面題字，全部都是由他本人親自完成。在印刷環節，他為達到想要的效果，還足足在印刷廠住了一個星期，吃住都和工人一起，親自盯到最後，可謂盡了最大的誠意。
《明式素工圓方形制》內頁
秦一峰先生從攝影角度切入，對傢俱實例進行深度拆解和測量，以全方位的影像和簡潔俐落的文字進入明式傢俱，帶有強烈的個人視角。與此同時，因其畫家的審美，自然而然也代入了諸多藝術氣息和美的聯想。
如他在書中寫道：“書法與繪畫中黑白、虛實關係同明式傢俱中正負形關係相通。書法中的線條講究起筆藏鋒，收筆回鋒，明式傢俱也講究線材的收頭。”
《明式素工圓方形制》內頁
此外，這本書的重要價值還在於，秦一峰先生首次提出了明式“素工美學”的概念。他通過四面平和圓包圓兩種器型，用鮮明實例和通俗語言，分析素工傢俱在造型、線條和材料上的美感。
“素工注重體積比例尺度的細微變化，這類細節至關重要，它們與整體的體量形成互補關係。”
他說，“現代化的簡形與明式的素形，兩者在形狀區域有相交的部分，但包含的意義則不相同。包豪斯注重幾何形態是源於工業化的追求，而明式素工傢俱的幾何形態則源于一種樸素的精神氣質。”
美的製作是從自然到器物
·TUI CANG·
自然有序，是一切美學的本質。
中國人喜好自然，不只為眼睛與腳力的遊山玩水，而是內心對自然精神的尊崇與追慕。所謂“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自然的精神，是博愛、奉獻，毫無刻意和生生不息。它不同于人心的世界，有各種意念的強迫刻意、糾結往復和矯揉造作。因此，效法自然，成為中國人的學問之道。
可以說，瞭解和體會何為“自然”，是一個中國人真正“學”的開始，而那種對自然精神追求的深度和純度，便是一個中國人在人格上的深度和純度。
獨面香幾
自然的反面，是扭曲，而扭曲是作繭自縛的醜陋和痛苦。在中國藝術中，無論書法、繪畫、音樂還是文學，都追求自然的精神，都需要有一種自然、真誠、中正、規律和醇厚的氣韻貫穿其中。明式傢俱也不例外。
秦一峰先生首先用這種效法自然的理念詮釋明式傢俱一以貫之的內涵，那便是“從自然到器物”。
他寫道：
“木器製作中，開料極為講究，須精心計算開料的尺寸和選擇用料的部位，盡可能同料成器。按照彼此對應、相互對稱的原則，木作藝人使木料的生命狀態在形式上得以延續，賦予這種形式以秩序感。這是順應自然的美學觀。”
羅漢床
觀察自然，學習自然，體悟自然，效法自然，這是明式傢俱的美學內涵，是明代文人參與傢俱設計與製作的結果，也是明式傢俱成為藝術品和傢俱經典的原因所在。
明代木作藝人用簡練的外形造就出內斂的形態，雖為人造形制，卻皆自然適宜。
燈掛椅
當然，古人效法自然，是樸素細膩、真誠醇厚的內功，絕非今天許多舞弄花拳繡腿的投機之徒所為的那般，只是對號入座、偷工減料、矯揉造作地“效法自然”。
素工美學與形制九法
·TUI CANG·
明式傢俱，以效法自然為根本精神，而根本精神，決定了材料的運用和外在形制的處理。
明式傢俱的外在形制，秦一峰先生總結出九法，分別是：對稱法、方平法、圓方法、正負法、主次法、挓度法、對應法、隨機法和榫卯法。這九種方法，又可以用一個詞來總結，即“素工美學”。
圓包圓畫桌
對稱法最好理解，觀察任何一件明式傢俱，則上下左右對稱均等，一目了然，是明式傢俱形制的基調。方平法，最典型的是四面平傢俱，方材構成整齊劃一的素面，四面平整自然而氣韻記憶體，是明式傢俱最簡潔的形制，充滿理性之美。
圓方法即圓材構成主體的圓包圓形制以及方材圓收頭、方材混面做法以及上圓下方做法，也是明式傢俱的典型造法規律之一。
四平面長條桌
其餘的正負、主次、挓度、對應、隨機和榫卯，也都是明式傢俱常見的造法規律。秦一峰先生在書中對這九種造法規律，都結合實物和測繪圖，做出了十分詳盡的介紹與剖析，使人閱覽之間，對明式傢俱的形制方法和美感所在，都清晰明瞭。
概而言之，明式傢俱就像中國人一樣，和諧包容，含蓄內斂，沒有鋒芒畢露，卻有著穩重、典雅、大方的品質，一切都講究內外兼修的氣韻統一，在細節處理上盡善盡美，因此無論放在哪裡都合適，走到哪裡都能與當下的環境相融而毫無抵觸違和之感。這，便是“素工美學”。
四平面長條桌局部
明式傢俱的素工美學，根植於中國最源遠流長的道家哲學。在道家經典中，處處有這種素工美學的理論依據。
例如《老子》之“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絕聖棄智，見素抱朴”“道法自然”“樸散則為器”“處其實，不居其華”“心使氣曰強”“重積德則無不克”“利而不害，為而不爭”，等等，皆是中國人修己修內、效法天地自然的人生準則。
四平面長條桌局部
這種人生準則，體現在書法、繪畫和音樂的方方面面，而體現在傢俱製作上，便是秦一峰先生所說的明式傢俱的“素工美學”。
明式傢俱的廣泛用途
·TUI CANG·
一款材美工良的明式傢俱，如果只用於商業交易，那是大材小用，如果只用於葉公好龍式的收藏，那也是明珠暗投。經典的明式傢俱，恰如書畫與詩篇，可遇不可求，通過它，可與這世間最美的心靈對話。
秦一峰先生認為，“研究明式傢俱並非為了設計傢俱”，因為明式傢俱的用途可以更廣泛、更深刻。
他說：“明式素工傢俱，尤其是四面平形制，具有含蓄、儉樸、穩重的性格。通過經常觀賞此類器物、人器溝通，觀者可提高心境，培養對藝事不急於求成的心態。”
圓杠櫥
其實，但凡中國人締造出來的經典，都具有表裡如一的氣韻特徵，這種表裡如一，根植於深邃的哲學，經歷過精益求精的創造，是從人的深度與高度繼而轉移到物的深度與高度。
可以說，明式傢俱的經典，是明人對人生的理解，是其對自然和自心的交代，也是其生命上的某一種完成，充滿慢工出細活的真誠醇厚的內功。它完全不同於今日所見的許多急於求成，對著“市場需求”之號而入座的名利之作。
按摩椅
秦一峰先生在這本《明式素工圓方形制》中，對於這些明式傢俱真正的美，都有著非常細緻的繪畫和書寫。
閱之，可供智者交心，可供君子雅正，可供匠人運斤，亦可供尚不知所措者從善如流。
文字|陳桂湖
攝影|秦一峰
編輯|程 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