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冶》讀罷輕山水。

明末有個有趣的人,名計成,他寫了本有趣的書,叫《園冶》。
書成於崇禎七年1634年,是我國第一部全面闡述造園法則的書,內容豐富,文筆優美。謂其全面,實則已巨細無遺,後來者只有領會學習的份,切莫做補充和超越想。
作者計成,特立獨行,學而有成,造園無數,積而成書,惠澤千古——正是一幅下凡塵世的古人高致相。
《園冶》日本抄本
古人著書忠實厚道,孔子《論語》用了一生,老子《道德經》用了一生,司馬遷寫《史記》,也是一生。
一生一部著作,都在裡面了,能讀懂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不能讀懂的再多聒噪也只是聒噪。
古人不為著述而著述,是真著述。大略寫文章只是講真話,問題是許多人講不了真話。一是學識所限,二是修養所限,故所講的只是自己一套臆想情解而鮮少真知灼見,因其是身心不能自由的“假人”,如何有真話可講?
園冶三卷
計成造園十數年後閉門著述,故《園冶》信息量極大,字字句句皆可使人受益。讀《園冶》而知計成造園,誠然最標準“中國風”,亦是眾多古聖先賢共通一致的思想,不僅可借鑒於建築,借鑒於傢俱,亦可借鑒於我們的處世為人。

逃名卻成名
The Gardener

明萬曆十年1582年,計成出生松陵今江蘇吳江,字無否,後自號否道人。
從字型大小中可知,這又是個對塵世獨立思考的人。他“少有林下趣,逃名丘壑中”,極其鍾愛山水。
《園冶》成書時計成已52歲,造園十幾年,正在江蘇儀征縣為一名叫汪士衡的中書令築造寤園,是利用造園的間隙寫下了這本書。
書名原為《園牧》,正要成稿時,姑蘇名士曹元甫來訪,對窹園讚不絕口,說身在園中,所見仿佛一幅幅荊浩和關仝的山水畫,雲山煙水,美不勝收。
黃公望《江山無盡圖卷》,江南園林,常取法黃公望畫意
黃公望《雲山漁隱》手卷 設色絹本
曹元甫的稱讚亦深得計成之心。計成“少以繪名,性好搜奇,最喜荊浩、關仝筆意,每宗之”,是荊浩、關仝山水畫的粉絲,築造園林正是有意無意中深受兩位大畫家的影響。
兩人一見如故,曹元甫問計成可否把造園林的方法用文字著述,計成於是將所寫《園牧》給他看。
曹元甫讀後大贊:“斯千古未聞見者,何以雲牧’?斯乃君之開闢,改之曰冶’可矣!”如此千古未聞的創造,不應叫《園牧》,應該叫《園冶》——冶者,精造也。
計成涉足造園亦頗有趣。他家境一般,因此沒能在繪畫道路上走遠,但性喜山水的他,也早早把祖國大好河山遊了個遍。
年近中年定居鎮江,有次偶然見到許多人在那築山疊石,計成見其亂蓋不入流,不覺為之一笑。
人們問他何故發笑,難道你懂?計成便為他們疊了座峭壁山,外觀氣質令所有人嘆服。
荊浩《春山行旅》立軸,計成崇拜荊浩,造園常取其畫意
計成一舉成名,遠近的人們紛紛請他造園。
所造第一園,是為慕名而來的常州布政使吳又於建造東第園。這是計成極富盛名的得意之作,他因地制宜,模仿司馬光的獨樂園,園中處處體現山水畫意境,使得吳又于十分高興,連稱“江南之勝,惟吾獨收矣”。
自此計成名號傳遍大江南北,成為當時首屈一指的造園師,陸續建造了許多園林和片山斗室。例如為兵部尚書阮大鉞建造了石巢園阮大鉞,號石巢,為畫家鄭元勳建造了揚州影園,等等。
一心“逃名丘壑中”的他似乎命中註定,恰成造園的代名詞。

《園冶》的命運
The Gardener

《園冶》成書後的命運也頗為奇特。
大力資助刊行的便是計成為他建造石巢園的阮大鉞。阮大鉞是才華橫溢的詩人和戲曲家,陳寅恪先生謂其為“有明一代詩什之佼佼者”。
但諷刺的是,他又是明末毫無氣節、投降滿清的奸臣。受他牽累,《園冶》成書後三百年一直被列為禁書,不僅晚明政權如此,滿清入關後也禁止刊行——“賣國賊”與奸臣在哪個朝代都是最不受歡迎的。
明錢榖《求志園圖》故宮博物院藏
值得一提的是,阮大鉞為《園冶》寫了一篇文采斐然的序。
文中細述歸隱山林的熱望,對計成人品的認可和造園藝術的欣賞,說正是計成掇山理水的才華,極大彌補了他因為官位在身無法歸臥林泉的遺憾。
阮大鉞寫計成所造寤園“樂其取佳丘壑,置諸籬落許;北垞南陔意為身居山水的同時可以孝養雙親,可無易地,將嗤彼雲裝煙駕者汗漫耳!”,寫計成則說其“最質直,臆絕靈奇,儂氣客習,對之而盡。所為詩畫,甚如其人,宜乎元甫深嗜之。”
一位詩畫在心、清靈絕塵的匠人——這或許是最真實形象的計成肖像畫。
《園冶》研究論著書影
《園冶》插圖
《園冶》在國內只在民間少量流傳,但與其他許多我國文化瑰寶一樣,《園冶》也傳到日本,並在日本大受歡迎,成為其造園藝術的教科書。
日本人大量出版《園冶》,但都改了名字,一個版本叫《奪天工》,另一版叫《木經全書》。
直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經我國著名造園學家陳植的推薦,《園冶》才重新傳回國內。如今,《園冶》已譯成多國語言流傳世界,計成心中的詩畫園林,正成西方瞭解中國的一個浪漫美好的“媒體”。

三分匠、七分主人
The Gardener

很難在短短一篇文章中呈現一本才華橫溢的名著。
面對計成的畢生心血,我想相比坐落各地的精緻園林,《園冶》或許還更值得我們珍惜和尊重。
明 仇英《王氏拙政園記》手卷,設色紙本
物態的東西是一時浮華,往往經不起歲月剝奪散若雲煙,唯精神上的嚮往與追求是生命生生不息的永恆。
反觀自心,我們的“追求”,除了那一份對生命完全合理地解釋的安寧,還有什麼呢?
《園冶》的第一篇“興造論”,便掃卻我心中許多舊有的陰霾。
“世之興造,專主鳩匠,獨不聞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諺乎?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古公輸巧,陸雲精藝,其人豈執斧斤者哉?若匠惟雕鏤是巧,排架是精,一梁一柱,定不可移,俗以無竅之人’呼之,甚確也。”
建房造園,許多人全憑工匠們做主,可是不聽聞“三分匠人,七分主人”嗎?
這裡的“主人”,不是指房子或園林的主人,實際指的是督導建造的“主持人”。名匠魯班和陸雲,造出那麼多巧奪天工的作品,難道他們只是手持工具幹活的人嗎?
當然不是了。
他們是人格修養走向完滿的人,是志趣清雅詩畫在心的“道人”,他們明白什麼是美,什麼是善,也明白什麼是真正符合人心安寧的空間架構和物件組合。
正是由於他們的主持,才有中國建築、園林和傢俱的俊逸典雅、美輪美奐。建造園林之因地借景、得體合宜,以及取法山水畫的佈局和意境,這些,豈是一般按圖紙施工的工匠之所能勝任?
明 佚名《拙政園行樂圖》手卷
時下常有人講匠心,許多人因為有個“匠”字在,就胡亂想像和解釋,乃至於牽強附會地套到手工的價值甚至人民群眾創造歷史的認識中來。匠心不是個容易解釋的詞,於我而言,實不知是什麼時候突然橫生出這樣一個奇怪的詞來。

精美小品
The Gardener

《園冶》書分三卷,字約一萬四千,附有樓閣亭榭、軒廊欄杆、屋宇梁架、窗牆磚石等各類插圖二百余張。
卷一除三篇序言外,有六篇正文《興造論》《園說》《相地》《立基》《屋宇》和《裝折》,卷二僅一篇,專講《欄杆》,卷三亦是六篇《門窗》《牆垣》《鋪地》《掇山》《選石》《借景》。
關於園林建造的所有內容,都在裡面了。
拙政園老照片
許多人常說中國園林兼具功能性和藝術審美,這麼說不痛不癢。如計成一般的造園師,建造園林時,內心是詩意的,沒有所謂的功能性與實用性。實用性還用得著說嗎?
計成是詩意的,故《園冶》之美,也美在文字,全書每篇皆是浪漫別致的小品文。不妨一起來欣賞幾段:
徑緣三益,業擬三秋。圍牆隱約於蘿間,架屋蜿蜒於木末。山樓憑遠,縱目皆然;竹塢尋幽,醉心即是。軒楹高爽,窗戶虛鄰;納千頃之汪洋,收四時之爛熳。梧陰匝地,槐蔭當庭;插柳沿堤,栽梅繞屋;結茅竹裡,浚一派之長源;錦嶂山屏,列千尋之聳翠。雖由人作,宛自天開。
——《園說》
悠悠煙水,澹澹雲山;泛泛漁舟,閑閑鷗鳥。漏層陰而藏閣,迎先月以登臺。拍起雲流,觴飛霞佇,何如緱玲,堪諧子晉吹簫?欲擬瑤池,若待穆王侍宴。尋閑是福,知享即仙。
——《江湖地》
池上理山,園中第一勝也。若大若小,更有妙境。就水點其步石,從巔架以飛梁;洞穴潛藏,穿岩徑水;峰巒飄渺,漏雲招月;莫言世上無仙,斯住世之瀛壺也。
——《池山》
幽人即韻於松寮,逸士彈琴於篁裡。紅衣新浴,碧玉輕敲。看竹溪灣,觀魚濠上。山容藹藹,行雲故落憑欄;水面鱗鱗,爽氣覺來欹枕。
——《借景》
如此這般,我們縱然無法置身園林,縱然對園林知識一竅不通,亦不妨細讀《園冶》。
因為計成講園林又不局限于園林,似是坐在雲端介紹園林建造之方法與道理,其文字本身就是一幅畫卷,讀著就使人有身臨其境地悠遊園林的輕鬆和愉悅。